郁派

一

見到沈珞賓的第一眼，麥曉琪就覺得有幾分熟悉，或者是在同一個學校碰過面的緣故吧！麥曉琪心裡這麼想。沈珞賓說：“那我們什麼時候開始？”麥曉琪想了一會兒，厚着臉皮說：“你能不能預付我一半的工資？”麥曉琪看着男生不解的神情，趕忙補充說，“現在社會上那麼多騙人的，我怎麼知道你到時候會不會給錢啊！”麥曉琪覺得自己的借口實在有些牽強，但也确實想不出其他更好的理由了。不想沈珞賓聽完麥曉琪的話，隻是笑了一下，就很爽快地答應了。這倒讓麥曉琪有些意外。

沈珞賓的英語一塌糊塗，單詞更是背得七零八落。麥曉琪讓他造句：“我媽媽是個醫生。”他答曰：“My mother is a nurse.”麥曉琪幾乎笑死：“我的天，你是怎麼考上重點高中的啊？”沈珞賓不好意思地笑，然後幽幽地說：“我是擇校生。”

“哦。”麥曉琪尴尬地垂下頭，心裡後悔不已。好在沈珞賓是個寬宏大度的人，相視一笑便過去了。

麥曉琪是大家公認的好學生，她文靜内向，學習認真，成績好，她從不和周圍的人有是非上的來往，隻是安安靜靜地做着自己分内的事，雖然有的時候這種按部就班的生活也會讓麥曉琪産生一種莫名的厭煩。就像今天，媽媽打電話說爸爸的病情加重了，所以麥曉琪坐在沈珞賓面前一直走神。她給沈珞賓布置了作業，然後便戴上耳機，閉上眼睛任思緒飛揚起來。想着想着，麥曉琪突然就有要出去瘋一瘋的沖動，然後一睜眼就看到了沈珞賓家裡挂在牆上的大風筝。

麥曉琪扭捏着向他提議。“放風筝？”沈珞賓疑惑地看着她問。

麥曉琪的腦子裡準備了很多台詞，比如說加強“師生”間的感情啊，比如學習之餘放松一下啊。可是這些台詞沒有來得及搬出來，沈珞賓已經一口答應了：“等下補完課是吧？我把這個風筝帶去，是我自己做的！”沈珞賓驕傲地指着牆上那個大風筝。

二

結課的那天晚上，外邊下雨了，麥曉琪在沈珞賓的家門口等了一會兒。雨停時已經很晚了，沈珞賓便送麥曉琪回宿舍。

經過學校主幹道時，麥曉琪停住了腳步。借着路燈，她看見地上有成群的蝸牛，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這麼多這種外表憨态可掬的小生靈。它們大概是嗅到了雨水的氣息，所以也出門透透氣。但外邊的世界顯然超出了它們的想象，它們背着脆弱的房屋在馬路上驚慌失措地“狂奔”，有的已經被汽車碾得血肉模糊。

麥曉琪的心突然變得無比柔軟。她彎下腰把它們撿起來放到路邊的小花圃。沈珞賓沉默地站在路燈下，俊朗挺拔的身影，籠罩着麥曉琪。片刻，他踱到麥曉琪身邊：“想不到你還挺有愛心的。”然後他也開始幫麥曉琪做這件似乎有些幼稚的事情。

所有蝸牛都安全轉移後，兩人才繼續往前走。

沈珞賓突然說：“其實，蝸牛是害蟲。”

麥曉琪點了點頭：“不過，它們也是生命，而且，它們是溫柔的生靈。”

沈珞賓停住了，注視着麥曉琪的雙眸。麥曉琪也注視着他，他的眼睛在路燈的照射下燦然泛光，棱角分明的輪廓被鍍上一層檸檬色的光暈。這樣片刻的沉默，似乎心底已經對彼此呢喃了很多，但終是什麼也沒說。

在樓前的鳳凰木下，麥曉琪朝沈珞賓揮揮手：“謝謝你，快回去吧！”她一直往前跑，心慌亂得似乎要跳出來。

三

麥曉琪去看足球賽，入場前看見沈珞賓在場外熱身，他朝她吹了個口哨，然後狡黠地大喊一聲：“老師好！”他周圍的隊友全都笑了起來。

麥曉琪紅着臉鑽進觀衆席，心想等會兒輸了才好，看你還嬉皮笑臉。

沒想到麥曉琪的烏鴉嘴真的就說準了，沈珞賓他們真的輸了，三比零，輸得潰不成軍。

麥曉琪樂呵呵地跑去休息室，想趁機将其羞辱一番，沒想到休息室裡竟是哭聲一片。沈珞賓哭得尤其投入，後來幹脆把球衣撩起來，豪情萬丈地擦着鼻涕。原來這是他最後一次參加校際足球賽，他再也沒有機會代表學校争奪冠軍了。

想不到這個高大的男生的内心是這樣脆弱。麥曉琪搖了搖頭，準備前去安慰他，卻被他先發現了。他羞赧地将頭埋進衣服裡，半晌，他擡起頭：“跟我出來一下。”

在門口，沈珞賓把一張紙條迅速放進麥曉琪的手心，然後羞澀一笑，掉頭就跑。

她看見紙條上寫着：我，就是一隻蝸牛，有害，但很溫柔，今晚九點，圖書館見。

高大的男孩效仿起台灣偶像劇的男主角做派來，那種魯莽中流露溫柔的樣子絕對可以酸死人。麥曉琪的牙齒被沈珞賓的行為酸得東倒西歪，但她還是緊緊地握着那張紙條，心裡激動得要死。

麥曉琪永遠記得那個倒黴的夜晚。在宿舍，她做了小小的思想鬥争，九點半，她姗姗來遲。《戀愛寶典》上說遲到半個小時既能體現出自己的矜持，又不至于讓人等得太絕望。

《戀愛寶典》隻說對了一半——沈珞賓沒有絕望，但是他很憤怒：“我八點半就來了，因為怕你找不到我，我連廁所都不敢上，還有，為了你，我錯過了爸爸的生日……”

麥曉琪愣住了，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沈珞賓的表現離《戀愛寶典》上說的相去甚遠，《戀愛寶典》上分析的是，即使麥曉琪遲到了，沈珞賓也不會生氣，甚至還會反過來向她道歉。

事實上這天麥曉琪的心情也并不好，爸爸的病情進一步惡化了。麥曉琪正在猶豫，四周突然大亮，幾個電筒齊刷刷地向他們照來：“同學，你們在搞什麼？”

四

麥曉琪知道自己碰上了校風監察隊。其實隻要好好解釋一下就不會有什麼事，偏偏沈珞賓還在生氣，他脖子一扭：“廢話，談戀愛呗！”

保安把手電筒照準沈珞賓的臉，話卻對着麥曉琪說：“同學，你是他的什麼人？”

雖然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麥曉琪還是覺得自己的尊嚴被無情地踐踏了，但她解釋的話還沒有說出口，沈珞賓又硬生生地搶了一句：“廢話，她當然是我女朋友了。”

結果可想而之。

校風監察隊甯願放過一個态度好的壞學生，也不會放過一個态度惡劣的好學生。麥曉琪交了檢讨，又在保衛處門口等了一會兒，沈珞賓才優哉遊哉地走出來。

麥曉琪走過去，把那張紙條撕碎丢向他，氣急敗壞地說：“沈珞賓，你給我聽着，一、我不是你女朋友，請你不要這麼厚顔無恥；二、你為我錯過了你爸爸的生日，我為你寫了平生第一份檢讨，所以咱倆扯平了，誰也不欠誰；三、我不喜歡你，今後請不要再讓我看到你！”麥曉琪說完，氣呼呼地跑回宿舍撲倒在床上細細碎碎地哭了。

六月的清晨，麥曉琪慵懶地躺在涼席上，準備着高二的期末考試。突然聽到樓下有人喊她的名字，一聲又一聲，大聲而執拗。讨厭，麥曉琪嘟哝了一句，邊穿衣邊答應着。

跑下樓，麥曉琪愣了一下，随即挂了一臉的冷淡：“你找我幹什麼？”

沈珞賓是來找麥曉琪幫忙的。他畢業了，錄取通知書還沒有來，他想借麥曉琪的學生證買張去四川九寨溝的火車票。

麥曉琪感覺怪怪的：“我是女生，售票員一查不就發現了嗎？”

“沒事的，”沈珞賓說，“售票員從來不查證的。”他的表情已近哀求。

歎了口氣，麥曉琪說：“好吧！”上樓的時候她想，如果他現在向我表白還來得及，其實自己早已原諒他了。

兩個小時後，沈珞賓準時來還學生證：“那，我明天就走了。”他的眼睛裡盛滿了憂郁。

“嗯。”麥曉琪咬住下唇，努力不讓自己的情緒流露出來。

沈珞賓說：“謝······謝謝你。”

“就這些嗎？”麥曉琪有些不甘心。

“就這些。”

麥曉琪“哦”了一聲，轉身上樓，後面卻飛快地傳來一句：“麥曉琪，那天晚上對不起，其實我是真的喜歡你。”

麥曉琪連忙回頭，隻看見沈珞賓倉皇而逃的背影消失在鳳凰木的樹影裡。她又解氣又痛快地大喝一聲：“你去死吧！”眼淚卻不争氣地流了下來。

五

中秋夜，沈小北請麥曉琪吃飯，說是要請教學習上的問題。麥曉琪識破了他的伎倆，卻不想拆穿他。

這天晚上，沈小北很熱情，反複地問她吃飽了沒，可是她哪裡還有胃口吃，她親眼看見隔桌的女孩子張着血盆大口吃着蚯蚓串燒。老闆很熱情地向他們推薦新品種，說着說着就端出一盤蝸牛來，說是清蒸的，特别補。

看着盤子上六神無主的蝸牛們，麥曉琪突然哭了，她想起了沈珞賓，往事暗湧，一下一下拍打着那些青蔥歲月裡遺留下來的傷口。

九月，麥曉琪踏入了大學校園，跟沈小北一起。現在的沈小北，是以護花使者的姿态跟麥曉琪肩并肩走在一起的。

第一次老鄉會上，麥曉琪剛進禮堂就看見站在主席台上指揮自若的沈珞賓。他的身邊，有一個長發及肩、明眸皓齒的漂亮女孩，長得很像林心如。

麥曉琪吓了一跳，鼻子莫名地有些酸楚，她沒有想到，他們會在這裡重逢，更沒有想到，原來這個人一直都潛伏在自己的血液裡，她從來都不曾真正地将他遺忘。

她偷偷躲到角落裡，問坐在前邊的男生：“前台忙碌的那個，他是誰啊？”

“他可是我們學校的大紅人，不光是我們老鄉會的負責人，還是英語協會的會長，而且還是校足球隊主力。”男生說。

“英語協會會長？他英語不是超級爛的嗎？”

“爛？怎麼可能，我是他高中時候的同班同學，從高一開始，他的英語就沒有出過全校前三名。高中時他對一個學妹一見鐘情，知道那個女生家裡生活拮據後，就假裝英語不好到女生宿舍樓前貼廣告招人補課。後來他跟那個女孩表白，被女孩子拒絕了，還一直不死心，不知道從哪裡弄來女孩照片的複印件，在身上帶了整整一年······”

這些話仿佛驚濤駭浪向她襲來，麥曉琪倉皇地離開了禮堂，将自己隐藏在黑暗裡。

六

麥曉琪回頭，透過窗子，她還能看到主席台上的沈珞賓，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沈珞賓，自信滿滿，神采飛揚。麥曉琪記憶裡的沈珞賓，就像一隻蝸牛，有着貌似堅強實則脆弱的外殼，敏感的觸角，小腦袋惶恐無依地試探着外面的世界，有小小的壞，骨子裡卻是清澈見底的善良。

她還記得那個雨夜的對話——

“其實，蝸牛是害蟲。”

“不過，它們也是生命，而且，它們是溫柔的生靈。”

隻是，命運那隻手，沒來得及把這兩隻在紅塵路上狂奔的蝸牛放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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