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4月10日晚7時23分,有“映像魔術師”之稱的日本著名導演大林宣彥因肺癌在東京世田谷區的家中去世,享年82歲。包括山田洋次、小林聰美、原田知世、稻垣吾郎等多位他的故友及合作過的演員對他的離世表示哀悼。89歲的山田洋次導演表示:“我失去了一位非常非常重要的朋友。他是一位獨一無二的導演,也是一位憎惡戰争、熱愛和平的溫柔的藝術家。”17歲時憑借大林宣彥的成名作《轉校生》步入影壇的小林聰美則說:“大林導演是我的根,也是我的太陽,衷心為他祈福。”
2017年1月治療癌症期間,大林宣彥與妻子大林恭子上訪談節目《徹子的部屋》
與考官對飲威士忌的少年
大林宣彥1938年出生于廣島縣尾道市的一門望族。父親是當地的名醫,母親高居茶道流派裡千家的教授。兩歲時,他在家中儲藏室裡找到了一台電影放映機,自己摸索出了使用的門道,6歲時就能在35mm膠片上作畫,做成活動的影像。
少年時代,大林宣彥癡迷泊來的美國電影,還常在周末和當時住在尾道、日後成為日本名導的“新藤叔叔”(新藤兼人)一同出入電影院。15歲那年,名導小津安二郎來到尾道為《東京物語》取景(即片中周吉夫婦的老家),對拍電影充滿好奇的大林宣彥當時還特意跑去拍攝現場參觀。
大林宣彥的中學時代,正值以手冢治蟲為首的漫畫家狂飙突進的時期,受此影響,他也開始嘗試漫畫創作。此外,鋼琴、舞台劇、同人志小說等文藝類型,也全是大林宣彥的心頭好。興趣廣泛又多才多藝,于是,在決定大學專業時,他順理成章将東京成城大學文藝部藝術系電影科作為應試目标。
2012年接受《朝日周刊》采訪時,大林宣彥曾透露過大學入學考試時的一段趣聞。由于當時他對生活放蕩不羁的法國大詩人波德萊爾崇拜得五體投地,在考試時,居然帶了一瓶威士忌進場,邊喝邊答題。誰料監考老師聞酒而動,感歎“好香啊”。大林沉着應對:“老師也幹一杯如何?”“那恭敬不如從命。”于是,兩人在考場對飲。
不知是大學進得太容易,還是五光十色的東京與安甯之鄉尾道反差太大,抑或是受到租住的公寓附近的東寶電影制片廠的耳濡目染,大林宣彥沒在課堂裡認真聽過幾節課,而是将大把時間花在自行拍攝8mm影片上。他像他鐘愛的美國西部片裡的牛仔那樣,系着紅色的短巾,一邊彈着浪漫的香頌,一邊拍下源源不斷前來圍觀的學妹們。這其中,就有後來成為他妻子的大林恭子。日後他們共創大林制片公司(PSC),妻子擔任制片人,各種雜事一手承包,兩人相伴超過半個世紀,直至大林宣彥離開人世。
在大林宣彥的大學時代,當時日本電影界尚未誕生“獨立制作”的概念,但像他這樣自己寫腳本、掌鏡、導演、配樂一手包攬的拍片方式,其實正是獨立制作的濫觞。既然已經完全掌握了拍電影的要領,大林宣彥沒等到畢業證書到手,就跟大學說再見了。
從前衛電影人變身廣告奇才
從大學退學後,大林宣彥開始混迹于當時剛剛興起的前衛電影圈,與飯村隆彥、石崎浩一郎、佐藤重臣、高林陽一等志趣相投的年輕人結成了一個小團體,拍攝16mm影片。然而,他在這一時期拍攝的帶有實驗性質的作品,多是在畫廊、小型電影館這樣的地方做臨時放映,并不為普羅大衆所見,更不用說讓他填飽肚子了。有趣的是,接下來,大林宣彥的創作之路卻來了個急轉彎,從陽春白雪的前衛電影跨入商業廣告領域。
1960年代,日本經濟發展開始步入快車道,與之對應的是,處在萌芽階段的廣告産業求賢若渴。1964年,新宿紀伊國書店大廈為開幕舉辦60秒影像作品募集活動。電通廣告公司從大林宣彥的應募作品中嗅到了才氣,竭力邀請他投身廣告拍攝。而對于大林宣彥來說,有人不計成本讓他拍自己想拍的東西,又何樂而不為。
事實上,不僅是在創作内容上不受限制,廣告還讓大林宣彥得以跟自己喜歡的電影人合作。即便後來将工作重心轉向拍攝劇情長片,他也沒有完全斬斷與廣告的情緣,前後拍攝了3000多支。
值得一提的是,正是大林宣彥在業界開啟了邀請西方的明星來日本拍廣告之先。他找來好萊塢硬派性格男演員查爾斯·布朗森(Charles Bronson),以西部片風格為化妝品公司曼丹拍攝的廣告,一改日本人對于男性使用化妝品的刻闆印象。此外,他和法國女演員凱瑟琳·德納芙、法國作曲家弗朗西斯·萊(Francis Lai)、披頭士成員林戈·斯塔(Ringo Starr)、好萊塢演員柯克·道格拉斯等人的合作,也不斷引發話題。
相比電影作品中喜歡起用新人新面孔,大林宣彥在拍廣告時,卻往往與日本影視界的大咖合作。1989年,NEC公司請黑澤明為旗下個人電腦拍攝廣告,由于很欣賞大林宣彥在1985年拍攝的電影《寂寞鬼》,大師指明廣告導演人選非大林不可。于是,在大林宣彥的“指揮”下,黑澤明第一次在公衆面前拿下了墨鏡。除了黑澤明之外,大林宣彥合作過的對象還包括山口百惠與三浦友和夫婦、森繁久彌、遠藤周作、若尾文子等。
“尾道三部曲”揚名影壇
在商業廣告領域打拼十年之後,大林宣彥得以毫無後顧之憂地投入電影創作中。1977年,時年39歲的他終于完成了長片處女作《鬼怪屋》(HOUSE ハウス)。盡管這部作品的評價不錯,還獲得了日本電影藍絲帶獎的最佳新人獎,但其成型過程其實并不順遂。當時的日本業界,導演在能獨擋一面之前,大都如學徒一般,在制片廠從基層做起,最後由副導演晉升為導演,才能獨立拍片。而大林宣彥向來單打獨鬥,又是廣告導演出身,因此《鬼怪屋》在東寶立項時,遭到一衆副導演的激烈反對。多虧時任營業部長(日後成為東寶社長)的松崗功和東寶元老、名導岡本喜八的遊說,才終于過關。
大林宣彥的長片處女作《鬼怪屋》集恐怖、喜劇、奇幻于一體
《鬼怪屋》講述七個女高中生來到一座鄉間别墅過暑假,結果怪事一件接一件,女孩也一個接一個消失。從現在的角度來看,這部恐怖片頗為領風氣之先,與後來在亞洲及好萊塢火爆一時的以美少女為主人公的恐怖類型片,比如《開心鬼》《午夜兇鈴》《咒怨》《驚聲尖叫》《我知道你去年夏天幹了什麼》等有諸多異曲同工之處;另一方面,這部電影也開啟了大林宣彥天馬行空的奇幻之路。
由尾美利德(左)和小林聰美主演的《轉校生》講述少男少女身體互換
不過,真正令大林宣彥在業界成為獨樹一幟的存在,并為普通觀衆所知的,還是之後以他的故鄉尾道為背景的《轉校生》《穿越時空的少女》與《寂寞鬼》,即“尾道三部曲”,分别講述了正值豆蔻年華的少男少女互換身體,國中女生意外獲得穿越的超能力以及情窦初開的少年身邊出現的奇怪女同學原來是少女時代的母親這麼三個故事。其中,《寂寞鬼》榮登《電影旬報》年度十佳第五位,并入選日本1980年代五十部佳作之一。
大林宣彥(左)在《穿越時空的少女》拍攝中
在大林宣彥的電影之前,小城尾道在文藝作品中的靈光乍現,來自同樣于尾道出生成長的作家林芙美子。她在自傳體小說《放浪記》中寫道:“看到海了,終于能看到海了。五年不見,尾道的海令人懷念。火車駛過海邊,被煙熏得黝黑的小鎮人家的屋頂,有如燈籠般蜿蜒。千光寺紅色的塔頂映入眼簾,山上滿是新綠。在綠色大海的對面,船塢裡停泊着紅色的船隻,桅杆直沖雲霄。而我早已淚眼朦胧。”而大林宣彥借着綿延而上的山中小徑、錯落有緻的老宅、波瀾不興的濑戶内海、靜谧的千光寺、古舊而寬敞的商店街等尾道特有的風景,将林芙美子的文字投映到了銀幕上。林芙美子也曾說,“我是個宿命的放浪者,沒有故鄉”,不過,大林宣彥卻借着電影,将對故鄉的熟稔與眷戀宣洩得淋漓盡緻。借着這三部作品,交通并不便利的尾道一躍成為年輕人鐘愛的旅行勝地,時至今日,依然如此。
從以上的内容簡介不難看出,“尾道三部曲”都帶有些科幻色彩。然而,和一般此類作品竭力營造超現實的感官不同,大林宣彥采用的卻是自然主義的手法。于是,聽着多少有點光怪陸離的故事,似乎變得日常可親。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要“拍成沒有科幻特效的科幻片”。“也就是說,在尾道這一外景地中,故事的構想本身就是一個大的科幻特效。”之所以會用到這種帶有間離感的方式,是因為大林宣彥并不認同當時日本影壇盛行的“科幻就是畫面”的觀念,在他看來,“科幻應該是言語”(《多維視野:當代日本電影研究·大林宣彥》,中國電影出版社,2007)。
在銀幕上為人生畫上句号
整個1980年代,大林宣彥都保持着旺盛的創作力。“尾道三部曲”之後,他繼續遊離于現實與幻想之間,拍攝了《姐妹坡》《他的摩托,她的島》《去野外、去遠山、去大海》《奇怪的兩個人》《與幽靈同在的夏天》《北京的西瓜》等題材各異的作品。其中,《北京的西瓜》以質樸的蔬果店老闆與生活拮據的中國留學生為主人公,毫不煽情地呈現出東方人交往中恬淡如水又醇久綿長的情誼。不過,這些作品的觀衆接受度,都無法和“尾道三部曲”相提并論。
1990年代,大林宣彥又回到故鄉,拍攝了“新尾道三部曲”(《兩個人》《明日》《那年夏天》)。其中,《那年夏天》是應尾道市政府邀約,為該市成立一百周年制作的特别作品,展現了從東京返鄉的小學生和患老年癡呆症的爺爺之間的祖孫情。
《那年夏天》為尾道建市百年的特别作品
鑒于大林宣彥拍攝的一系列以尾道為背景的電影極大提升了當地的知名度,日本各地随後掀起了以影視作品行銷地方觀光的風氣,一直延續至今。2002年,大分縣臼杵市還邀請大林宣彥前去拍攝了由三浦友和主演的影片《殘雪》。
進入21世紀後,大林宣彥推出新作的周期雖然拉長了,但始終創作不辍。其晚年最重要的作品即是2010年之後拍攝的“戰争三部曲”(《空中之花 長岡花火物語》《原野四十九日》和《花筐》)。由于童年時代在戰争中度過,加上擔任軍醫的父親無法陪伴自己成長的經曆,令大林宣彥始終對戰争深惡痛絕。2018年3月,他在東京出席這三部作品的特别放映活動時,表示希望能借電影向年輕一代傳達和平的理念:“你們的時代必須由你們自己來保護和創造。不要再讓戰争這種愚蠢的事情發生——這是活着的人的責任。電影能讓人們享受娛樂;同樣,電影也蘊藏着偉大的力量。”
“戰争三部曲”收尾作《花筐》
2016年8月,就在《花筐》的拍攝制作過程中,大林宣彥被查出罹患肺癌,醫生告訴他餘下的人生隻有六個月。但當時78歲的他沒有停下在電影之路上邁進的步伐,而是選擇一邊治療一邊拍片。結果他不但安然度過了最難熬的六個月,完成了《花筐》,還再度回到故鄉,開拍新片《海邊的電影院》。該片原本預計定于2020年4月公映,因為新冠肺炎疫情的影響,現在不得不延期。
《海邊的電影院》成了大林宣彥的絕唱
《海邊的電影院》講述三個原本好好坐在電影院裡的年輕人,意外穿越到了正在觀看的電影裡,邂逅了美麗的女主角,也曆經困苦的戰争年代。尾道、奇幻、電影,所有這些大林宣彥最鐘愛的元素集于一身,還有什麼能比這麼一部作品更适合作為他的封鏡之作呢?
早年接受采訪時,大林宣彥曾坦言對于電影無可救藥的熱愛:“我想,自己隻要忠實、正直、盡心竭力,那麼,明天總會比今天好的。隻要今天不垮,就一定會有明天。我本來是個過分的浪漫主義者,僅這一點上卻非常現實。我總是要把自己的精神世界的結構分理得很清楚,因為我本來要做醫生的嘛。因為染上了拍片癖,愈想治,病就更重,死活要拍片不可,結果拍片癖勝利了,這就是所謂的‘自我鬥争’……伴随着愛、希望、喜悅與孤獨、絕望、苦惱,我要繼續把電影創作搞下去。僅此,電影就一定會以明亮、美麗、恬靜的微笑表情出現,我便藉此了此餘生吧。我願就這樣慢慢不停地說着、說着,在銀幕上給自己的人生畫個句号。”《多維視野:當代日本電影研究·大林宣彥》)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