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力源
“我們希望做成這樣一本書,可以置于孩子的床頭,放在客廳的茶幾上,裝進旅行途中的背包裡,可以在春日的午後,寫作業的間隙,通勤的公車和地鐵裡,翻開來讀幾頁,一整天都會感到生動明亮。”陳引馳在他編著的《你應該熟讀的中國古詩》導言中這麼寫道,這段話也出現在同系列的古文、古詞選本中。
令一整天“生動明亮”的,一定是那些文辭優美、感發人心的作品。之後,孩子和初學者們才可能去親近和理解黃鐘大呂與泣血哀歌。陳引馳希望,這“第一次看海”留下的美好印象,能夠内化為現代中國人最基本的傳統素養和文化認同。
近日,《文彙學人》采訪了陳引馳教授,請他談談什麼樣的古詩、古文與古詞最适宜接通進孩子與大衆讀者的現實生活,又應該如何看待傳統文化普及過程中的争訟種種。
提供一個不下海的觀瀾平台
文彙報:您編著這套書的初衷是什麼,尤其是古文?
陳引馳:時下各種古典文學的詩選、文選确實非常多,但是各自的類型、功能和所設想的讀者對象是很不一樣的。這套書主要是想針對學生等年輕群體,或對這些内容有初步興趣的人。雖然目前市面上類似的書非常多,但我覺得對學生或初入門的人群不一定都很合适,其中要麼多是配合教學進程出版的、輔助性的書,目的性太強;還有一類篇幅太大,大概不太合适初學者。
我個人認為,現在孩子最大的問題不是學習得不夠,而是過度學習。一個人成長需要虛實結合,你把他全部填滿,可能适得其反,所以在做這套書的時候,我就想着量不要大,隻要一本,做得有限一點、有趣一點。我們都有學習的經驗,學的過程其實是經曆不斷地更新、淘汰、遺忘,所以量不代表什麼。因此,我們将詩删到最後的263首,文章不足百篇——這可能是與其他選本在設想上很大的一個區别。
我在書中也寫着,希望這套書可以成為一個觀瀾的平台,讀者可能不一定“下海”,也可能隻是看一看,但是怎樣一個位置比較好?你帶着他到海灘邊從頭到尾走一圈,走個幾公裡,當然可以看到很多,但是很多人沒有這個精力與時間。
文彙報:我們注意到,您最早選擇的是詩與文,之後再加上詞的選本。為什麼是這樣的編排呢?
陳引馳:我一開始的設想就是詩與文。至于一開始為什麼沒有詞,因為詩和詞非常不一樣,詞最初就是音樂文學,表現的東西狹而深,基本面向情感,尤其是男女之情。後來詞的範圍擴大,比如蘇東坡“以詩為詞”,他的詞作涉及了多方面的經驗和情思。但是通過詞去了解的蘇東坡和通過詩文了解的蘇東坡,說實話也不盡相同,他的詩文所展現出來的世界和生活,比詞的要寬闊得多。鑒于詞的特殊性,所以最初就隻編注了比較純粹的詩選。當然後來,應許多讀者的要求,增加了詞選——分開處理,或許能更好呈現詞本身的特色和變化。
說到古文,則是閱讀古典所必須通過的基本文類,不讀古文,對傳統的理解真的會有問題。畢竟詩、詞都隻是一種特殊的語言形式。你要了解過去,讀文章是基本的。你學習文言文法,培養古文的語感,必須要從古文閱讀中獲得經驗。但古文相對詩也會難一點,市面上比較适合初學者的讀本也少。
文彙報:能給我們談談您的選擇标準嗎?裡頭是不是或多或少包含着您的個人志趣或審美情趣呢?
陳引馳:選詩文,我有三點基本的想法:第一點,要美。這點對于今天尤其重要,如果是一些佶屈聱牙、很繁複糾結的東西,讀起來很辛苦,為什麼要讓孩子讀?美是我們今天能夠看到的、接受的東西,放在今天可以化用。讀這些詩文的過程就是在體會、汲取文字之美。
第二點是要古今溝通,選擇的詩文起碼對孩子來講要比較容易理解,其中的基本感情、價值觀念與今天還能吻合,不然反而可能破壞他作為現代人正在成長中的内心秩序。
第三點就是量不能多,少而精,如前邊提到的,壓縮到現在這個篇幅,一本足夠。
選的這些詩、文、詞,至少在我看來都是好的,我喜歡的。當然入選的并非不可替換,如果換一個人選也會有所不同,但是基本的方向和面貌大抵就是這樣吧。比如,李白的詩選得最多,是因為書的初衷是為孩子或初學者提供一個合适他們審美及理解範圍的讀本,李白的詩比較适合,但并不代表我認為李白的詩在詩歌史上最了不起——也就是說這幾冊選本,不是詩歌史、文章史或詞史意義上的選本,而是提供人們培植基本古典文學素養的讀本。
詩文選重在有平衡感和整體性
文彙報:古文早前也有非常通行的選本,像《古文觀止》。您覺得對于初學者來說這樣的選本怎麼樣?
陳引馳:《古文觀止》其實是古時候給普通人的入門讀本,代表了當時普遍的思想模式。但現在我覺得它實際上非常不合适孩子,或許是我個人的偏見,《古文觀止》200多篇,适合初步接觸古文的人讀的大概就是30多篇。
特别是其中很多長篇大論、高頭講章,在當時非常重要,代表了一種思想潮流或那個時代讀書人看重的東西,但無論是文章形式還是表達的思想感情及觀念放在今天會有些不合時宜。
比如韓愈的《原道》。韓愈這個人非常重要——他是中唐時期的古文大家;這篇文章也是标志性的——當時思想高度多元,韓愈要提倡古文、複興儒道、排佛老,這就是儒學轉折關頭的一篇文章。而他倡導的儒學複興一直持續到宋明以後,就是理學或心學的興起。這篇在過去當然也是名文,對于準備投身仕途的士子絕對有用,今天大學的文史專業裡也教它、研究它。
但是不是要給小孩子讀?我個人覺得完全沒有必要:一來,小孩子理解不了,二來,古今價值觀其實已經發生了變化。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我不太相信對一個剛接觸古文的中學生來說,讀《古文觀止》是一個好的入門選擇。
文彙報:您的選本就是很簡單地按時間編排,是否曾經考慮過其他的編排方式呢?
陳引馳:我很反感分主題來講古代的詩文。這些所謂主題,是随時代變化的,用主題來編詩文,實際上暗含了特定時代的價值觀。許多書本尤其是流行的教科書,給孩子選讀的内容往往不平衡,用的是任意的、拆碎的方式——今天讓學生去讀這個,明天讀那個,但你仔細去看其中的詩文排序,是沒有整體概念的。你可能會注意到難易差别,但更多的是編者覺得在這時候應該給學生灌輸一個什麼觀念,所以在時代、整個脈絡上都是無序而零散的。
需要提供另外一種選擇。我并不是說這套書裡的每一個選擇都是對的,但起碼這些詩文是在一個總體觀察的基礎之上得出來的。現在編一部詩選、文選并不難,但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個平衡感和一個整體性,也就是說,整體看下來,這些詩放在這裡合不合适。
按照曆史時段來編排,當然也會有問題。比如可能有人認為,一上來就是“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小孩子讀不了。那麼也可以讓初學者從絕句、從最簡單的唐詩入手,比如《唐詩三百首》開篇就是古體,初讀其實不容易進去,從後邊的絕句開始,大概是更好的選擇。可能以後我們也可以在一部面向初學者的選本裡面,嘗試兩個目錄,一個是按曆史時序的,另
一個目錄呈現由淺而深的閱讀次序?但我還是會給你提供這樣一個版本,讀者用幾年時間陸陸續續讀下來,會潛移默化形成自己系統的觀點。
文彙報:為了實現這個整體感和平衡感,是不是會有一些被“犧牲”的詩文詞?
陳引馳:這一點,詩非常明顯。唐詩最多,但其實我個人對六朝的詩很有興趣,許多卻不能放進去,因為與我們選本的目标不契合。
我選擇的都是現在大家已經熟悉的、經典化了的作品。這類作品語言形式比較規整,适合小孩去讀。現在有些選本就想跟别人不一樣,專找一些生僻的詩文。一開始我也希望選目上有些特點,最初劃了七八百首詩,然後從中再選,選下來确實跟很多選本有重合,我開始還想這樣好不好,後來覺得,這也是一種選擇,不光是我的選擇,也是時代的選擇。
唐詩的經典化确實最為清楚,共同的認同最多。宋詩就要差一點,到元明清詩每個人的感覺就差别非常大。我和一起參與工作的兩個學生也找了一些有名的選本來看,明清如果同一詩人各選5首,各部選本之間可能都沒什麼重合。這意味着這些詩的經典化程度不高,所以在選擇時,還是經典化程度最高的唐詩入選數量最多。
文彙報:有人說,和科舉時代不同,現在推崇的是叙事性比較強的、渾然一體的詩歌。您覺得我們今天對詩歌的口味有變化嗎?
陳引馳:肯定不一樣,但很難歸納,畢竟每個人的口味也不一樣。陳世骧講,中國文學有一個抒情傳統,這個觀點在台灣地區接受度很高,現在在更大範圍裡開始有影響。至于叙事性,現在也有學者在發掘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叙事傳統。
讀古詩,尤其對普通讀者來說,很多還是“格言警句”、“名人名言”式的,詩裡面一些特别的句子,覺得很美,就記住了。比如大家都會講“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但是整首詩原來是什麼意思,不一定真了解,有些可能是斷章取義式地去理解。古典詩歌有一個自身的脈絡,今天的一般讀者或許多是“抽象繼承”,“七寶樓台,碎拆下來”。
文彙報:市面上有些詩詞普及書,往往帶有較為濃烈的作者個人色彩。比如《蔣勳說唐詩》很受讀者歡迎,但其中對時代的感悟或對詩詞發展的看法不一定有研究基礎,例如“唐代文學不是與南朝文學一脈相承,而是來自北方”……您怎麼看這類普及呢?
陳引馳:我沒怎麼看過蔣勳的書,但我知道有很多朋友對此很反感,覺得裡面有些内容是講錯的。我想這個事情要分開看。如果他的目的是做一個大衆普及,那麼隻要有他的想法,而且不是完全憑空而來的想法,我覺得都是可以接受的。而且蔣勳本來是學藝術史的,有相當的文化素養和感知力,我想他應該不會完全胡說。比如講李白,會是李白大緻的樣子,隻是講到某個具體事情,或對它的具體理解,可能會錯。
至于發揮,有時是要看對象的,而且我覺得有時候确實需要發揮。就拿我本人比較有興趣的佛教文學、老莊道家來說,你以為佛經裡面講的都是“四大皆空”“苦集滅道”“八正道”這些抽象概念?其實佛經裡很多都是講譬喻故事的,所以陳寅恪先生曾概括有一類佛經是“例引故事以闡經義”,比如《百喻經》就是從不同經典摘出來的。佛教早期主要是口傳的,傳經的時候肯定要講這些故事,利于大家理解,有益于推廣。學者不必要特别苛求,大衆如果接受,隻要有了啟發,不管豐富了知識還是情感世界,那就好,但是也要知道再往上走有不同的視野。
說唐詩不與南朝文學一脈相承,這個怕是随便講的(我要克制我學者的立場)?他那樣講,是希望大家考慮國際性的因素、考慮遊牧文化的影響?這可能也有道理,唐代确實是跟别的時期不一樣。但認真來看,唐詩的形式就是南朝的,比如聲律,近體詩無疑繼承了南齊永明以來的探索成果。再比如邊塞詩,實際上跟北方的傳統沒什麼關系——岑參、高适寫的邊塞詩哪裡是繼承胡人的傳統?最主要還是他們的親身經曆。但換個角度來看,提醒大家唐代文學、詩歌有不同的文化背景、文化傳統在裡面,這個我認為沒有什麼問題。蔣先生大概是在講一件很籠統的事情,而不是以學者的态度跟你很嚴謹地論證這件事。
講傳統也一定要講世界
文彙報:您怎麼看待詩文的背和讀?關于吟誦,葉嘉瑩曾主張,傳統的誦讀不應該斷,并且想要留下一套範式。
陳引馳:對待詩文有兩點很重要:詩要背、文要讀,這其實都跟聲韻有關系。中國傳統裡,聲音還是很重要的,兩三歲的小孩子其實本身對詩的意思是不懂的,“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鬓毛衰”,他如何理解?但這裡面本身有一種聲韻的和諧之美,他記住了那個聲音,就能背下來。
文章是要讀的,讀出聲來的。誦讀還是很重要,古代講到讀,多是指大聲讀,從《莊子》到唐宋古文家,乃至桐城派都是如此,有時高聲朗誦,有時輕輕地讀,有一套講究在裡面。除了聲音,還有一個因素很重要,就是文章的“氣”,也就是文章的脈絡。古時人們不用标點,讀了才知道一篇文章什麼地方應該斷、什麼地方要慢,什麼地方不太重要應該趕快過去,這些都是幫助理解的。
現在也是,有時我們專業的研究生考試就拿一段沒有标點的古文請考生讀一讀,如果讀下來大緻不差,就說明你懂了。讀、背很重要,包括學英語的經驗也是如此,我中學時老師教《新概念》英語,那時條件沒有現在好,就是很大的一台錄音機抱來往講台上一放,讓我們不斷複述其中的句子,複述就知道它大概在說什麼,起碼“音”先抓住了。複雜的句子有從句,從哪裡開始讀,讀起來輕重緩急就很清楚,包括對整個語言的感覺,對理解意義都是有幫助的。所以,這套曆史經驗不是說絕對是對的、絕對有效,但還是有道理的,看你怎麼用。
文彙報:誦讀時有必要用讀書音嗎?
陳引馳:這樣培養音律感太辛苦了,現在小孩的學習多多少少還是要講點效率的,我覺得這個效率不高,有點太技術,體會五言七言中的平仄交錯就夠了。甚至更進一步說,一個人說話結結巴巴有什麼不可以,一個人說得快或慢一點有什麼不可以?一般人不需要這種訓練,讀詩知道平仄是怎麼回事,有個整體的感覺就行了。有詩的聲律知識當然是好的,但是技術化沒有什麼必要。
文彙報:在您看來,古詩文和它背後的傳統文化,在現代中國人的精神世界裡應該占一個怎樣的位置?
陳引馳:我一直持這個想法,講傳統也一定要講世界,要放在一個大環境裡來講。比如說我們現在很多人說的 “國學”,過去實際上是指國家的教學和學術機構,到了近代,借用了日本的講法,才開始泛指跟自己傳統相關的那些思想文化學問。這是一個在比較的、世界的視野當中才有的概念。
因此,傳統的學問或者國學隻是大環境下給你提供的其中一種選擇或資源。所謂傳統,很多人認為是從過去到現在的,包括很多人對“傳承”有焦慮,但實際上傳承不是由我們來決定的。這就如時間是條河流,決定是不是利用水流來建水庫不是上遊的人,而是下遊的人。事實上,傳統是被後來認同的,認了以後不斷地被思考。
有一種說法,整個西方哲學史就是對柏拉圖的解讀,就是說認了柏拉圖,不斷地讓他的學說在這個傳統裡面經曆各種辯證而發展。中國的傳統也是這樣,儒家、道家這些“百家争鳴”的“家”,是漢代才有的概念,先秦所有的文獻都是講“子”。也就是說,成“家”是後來的事。所以,後來人對“傳統”起了非常大的作用——站在時間的下遊,認同這樣一個傳統,确立這樣一個脈絡。用時髦的話來講,傳統就是後來人建構出來的。
文彙報:所以說,您覺得現代人還有很多其他的選擇和資源,是嗎?
陳引馳:我相信既然是好的有價值的東西,又是本民族本文化的東西,總是有人願意去了解,如果裡面再能夠吸取一些新的東西,承而後創,把它接續下去,那自然更好。但你不可能要求所有人這樣做。也有另外一種人,完全排斥傳統,他腦子裡是另外一種文化,魂飛天外,夢萦天際,這也沒什麼不可以。
比如現代文學裡面,有幾位我非常喜歡的詩人,像何其芳,詩和散文都寫得很漂亮,他對傳統比如詞也很有了解;早年寫白話詩,到晚年開始寫舊體詩,回歸傳統,這是一種選擇。穆旦,受西方現代派影響很深,他的詩始終與傳統沒有多少關系;上世紀50年代歸國後,開始翻譯,比如《唐璜》《歐根·奧涅金》,就是不回到傳統,這是他的選擇。再比如馮至,受裡爾克的影響,研究歌德,但他也寫《杜甫傳》,還編杜甫的詩。我的意思是說,從個人來講,每個人做什麼樣的文化選擇都是合理的,隻要對他來講,能找到讓自己安心的精神世界。
就我來編這幾本書來說,展示給你,你接受與否是你的選擇,我認為個人的每個選擇都沒問題,而且都可以是好的選擇;但就整體格局而言,我提供這樣一種可能性是非常必要的:第一,它是我們傳統文化的一部分,第二,它也是當今世界多元文化的一部分。我們有責任嘗試為後人提供一種選擇的資源,如果覺得好,就請認同、繼承而發揚。(劉力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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