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旦大學文物與博物館學系副教授 趙曉梅
西南山地是許多少數民族的居住地,壯、苗、侗、瑤可算是其中的“大族”,在五十五個少數民族中人口排名位列第1、5、10、12位。因此在黔、湘、粵、桂等地區,随處可見某一個或若幹個民族的自治縣、自治州乃至自治區。廣西壯族自治區東北部,與湖南交界之地有龍勝各族自治縣,它是全國僅有的兩個各族自治縣之一,擁有苗、瑤、侗、壯、漢五個民族。這裡緣何成為衆多民族的聚居地?在這片區域内,五個民族在文化傳統與日常生活中又有怎樣的聯系?帶着這些問題,我從2018年春節開始了桂東北的田野工作。作為建築曆史與文化遺産的研究者,我的關注點自然是這些民族的家屋和聚落,想探知它們在空間營造與使用中的異同。但正如陪我田野的“外行”閨蜜所說,這些歪歪斜斜的木樓看上去都差不多嘛。除了那些隻有“内行”才能看出門道的建築細節之外,如何才能展現不同民族的萬種風情?在這個關于龍勝的系列文章中,我希望用學術研究的“邊角料”——那些真正吸引更多人的民俗與故事,來呈現更為生動多彩的龍勝。
“過年”
春節可以說是全國歡慶的節日,它标志着從舊的一年“過渡”到新的一年,對倚重自然節律的農耕文明來說,尤為重要。盡管現在的春節假期是從除夕才正式開始的,但傳統意義上的“過年”從臘月就拉開帷幕了。在龍勝,水稻隻能種一季,農曆八月“秋收”之後,零零散散的各種農事逐漸收尾,也趁這段清閑的時間蓋蓋房子、搞搞副業。到臘月,人們已經迫不及待地準備過年了。
臘月吃庖湯
臘月裡面的“大事”特别多,今天這家辦結婚喜酒,明天那家的道公要做“抛牌”(法師傳法),轉過一天又有家人請師公來還花願。人們總是把這些重要的儀式放在這段時間,除了因為不用做工的人力成本,以及漸入歡騰的節慶氛圍之外,我想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年豬養肥了。“辦大事”自然要請客吃飯,在龍勝,這就意味着要殺豬煮庖湯。
當然,即使一家人沒有什麼大事要辦,也要殺年豬準備過年了。相比于市場上售賣的豬肉,龍勝鄉村傾向于自家來養豬,雖然辛苦一些,但可以喂自家的飼料,也延長出欄時間,當地人更喜歡這種養上一年的“老”豬肉。近幾年,随着村裡的人越來越多遷往鄉鎮、縣城,不少人家已經不再自己養豬,但他們仍然執着于吃“農家”豬。于是,從臘月開始,龍勝的“票圈”上紛紛出現求購或售賣老母豬的信息,在賽博空間裡提醒我們,年已悄悄近了。
2019年初的那個臘月,我帶着幾名本科生在偉江鄉苗族村寨調研,在短短12天裡,我們就多次被邀請到各家去吃庖湯,還跟着村鎮幹部跑到鄰村的村委會“蹭飯”。殺豬請客不僅是一家人邀請親朋好友的宴席,也成為村落之間行政部門的聯歡。
那麼,庖湯到底是什麼呢?簡單來說,它就是當地特色的豬肉火鍋。因為山區濕冷,吃火鍋是宴請乃至日常吃飯的普遍形式。用新鮮的豬肉打底,熬上一大鍋湯,先吃肉,肉吃得差不多了,就可以開始放進去煮其他的肉啊、菜啊、豆腐果呀,随吃随下,連帶肉湯一起塞進肚皮。一般人家到了冬天也離不開“火鍋”,家人們圍坐在火塘邊(圖一),菜品自然不如“吃庖湯”那般豐盛,但暖暖的肉湯和熱烘烘的火塘,讓冬天裡僵硬的筋骨逐漸舒展開來。随着生活水平提高,吃庖湯早已不是簡單的喝湯涮菜。各種各樣的炒菜、拌菜成為“火鍋”的陪襯,甚至有點喧賓奪主了(圖二)。
圖一 龍勝人家圍着火塘吃飯(趙曉梅攝影,2020年)
圖二 龍勝人家請客的庖湯(趙曉梅攝影,2018年)
在很多民族地方,吃飯喝酒也要“唱歌跳舞”。龍勝似乎沒有什麼傳統舞蹈,但幾乎每個民族都擅長歌唱,各種各樣的勸酒歌一邊拉長了“吃酒”的時間,也一邊拉近了賓客的距離(視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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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頻一:龍勝紅瑤宴席上的歌唱,趙曉梅拍攝,2021年(00:20)
“大年三十”
如果以舊歲、新年作為時間的劃分,那麼我們會發現在這個新舊交替的大年夜,似乎呈現出一種“沒有約束”的混沌、狂歡狀态。在我國很多地方,這種狀态是因為竈王爺在臘月二十三就飛上天庭彙報過去一年人間的情況,直到正月初四人們才接神回來,這一段時間人間沒有神靈的管束。龍勝很少供奉竈神,但大家仍然将除夕之夜看作是“模糊”的區間,紅瑤人的很多“小法術”就隻允許在這天晚上可以傳授,比如蓋房子的訣竅、治刀傷的草藥等等。還有一種讓人吃不下飯的“咒語”,這是因為過去家裡窮,過年過節請客吃飯的餐食十分有限。如果客人把桌上的飯菜都吃光了,說明主家準備不夠,那麼主人臉上會挂不住。因此要做起法來,讓客人盡量少吃一點,碗盤裡一直有飯菜剩餘。當然,這種法術現在已經派不上用場,除夕也漸漸失去了“魔法”之夜的色彩。
正月耍龍燈
進入正月,真正的歡愉、慶祝才剛剛開啟。龍勝民族幾乎都有春節耍龍燈的習俗,燈的做法不同,“耍”法也不同,有的是老人們的自娛自樂,有的是孩子們的成長遊戲,也有的成為鄉鎮政府的惠民展演。這幾年,泗水鄉紅瑤村寨的龍燈耍得很熱鬧,我們就來看看他們是怎麼歡慶春節的吧。
泗水的紅瑤村寨大多分布在福平包山麓北坡、桑江南岸,幾乎每個自然寨都有自己的“龍燈隊”。年前就請寨上的老人來做龍燈,選個吉日出燈,每晚在自己寨上或者到别的寨子去耍龍燈、唱彩調,一直耍到正月十五,在本寨遊燈之後化掉,标志着春節慶祝的結束。
燈隊:耍龍燈要有牽頭人來組織,現在多是比較能幹的中青年來牽頭。耍龍燈的則是十來歲的孩子,以男孩為主,這幾年也有女孩子加入。不過,光是孩子還不夠,他們還不大懂得“規矩”,要請懂行的師傅來帶隊喊龍,就是講吉祥話。做燈有做燈的師傅,出燈、化燈也有專門的師傅來供土地、回土地。此外,每晚耍燈之後都要唱彩調,主要是會唱、會演的中年男女,自然也缺不了伴奏的樂隊。這樣,才最終組織成一支龐大的歡慶隊伍。不過,這個燈隊相對松散,除了牽頭人、喊龍人和供土地的師傅,其他人員幾乎都可以随時加入、退出。
做燈:紅瑤龍燈是用竹子編成骨架,用彩紙糊好,再畫上龍紋,龍頭、龍身和龍尾分成幾段,用彩色的布連在一起。龍頭之前,還有龍寶和牌燈。龍寶就是戲龍的寶珠,而牌燈則是長方形的彩燈,位于燈隊最前端,在十五那天用來盛放各家的香紙。龍燈的竹子骨架可以用上幾年,但龍身上的彩紙要每年更換。年前在選定的一家制作龍燈,正月裡就是由這一家來承龍,也就是停燈。
出燈:開始耍龍燈的第一天要出燈,由會算日子的師傅選定一個好日子。當天晚上打起鑼鼓、點上燈,先在承龍人家的中堂轉三圈,喊龍,再由師公或者其他懂得“供土地”的師傅帶着,到寨上的土地公那裡“報備”,之後就可以開始耍龍燈了。最初的幾天是在本寨耍,按照固定路線在寨子上走一圈(圖三、視頻二)。路過哪一家,那家人就出來放鞭炮,給龍燈隊員遞紅包。遊過一圈之後,到承龍的那家裡去唱調子。在本寨耍兩三天,到初五初六的樣子,就可以去别的寨子耍了。
圖三 潘内紅瑤耍龍燈(陳斌拍攝,20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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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頻二:矮嶺紅瑤耍龍燈,王忠貴拍攝,2022年(00:07)
訪寨:據當地人講,泗水紅瑤村寨是輪流到其他寨子去耍龍燈的。在福平包的北大坡上,這些相互走訪的紅瑤村寨按照一條基本固定的路線(圖四),每天到訪一個村寨,兜一大圈之後,到十五當天才回到本寨。一個寨子到另一個寨子去耍燈,是你情我願的事情,兩寨會提前一天溝通,或者耍燈的寨子給要到訪的寨子送拜帖,或者後者給前者送請帖,接了帖子才确定下來。不接帖子,則表示不願意待客或走訪,耍燈的寨子就會直接到下一個寨子去。
圖四 泗水紅瑤村寨之間耍龍燈路線示意圖(趙曉梅繪制,底圖:天地圖)
來做客的龍燈隊一般在下午出發,傍晚來到被訪的主寨,停燈在一家人家。主寨每家每戶都準備庖湯,到停燈那家去領幾位客人,分散到各家吃飯。吃好飯,聽到寨上的打鑼聲,就知道是要集合耍龍燈、唱調子了。唱彩調就是在停燈的那家門樓中搭建起臨時的舞台,因此要選寬敞的人家來停燈。彩調是廣西的一種地方傳統戲劇,每天晚上根據情節唱兩三節,每一節半小時到一小時的光景。主要是來做客的寨子來唱,唱到高興時,主寨也上來唱一段,“比試”一番。一直唱到夜色闌珊,主人家才又領着客人到各家去睡覺。睡到第二天将近中午,又在主家吃中飯,繼續唱調子,直到傍晚才趕到下一個寨子去做客。有的時候,北坡的泗水還跑到南坡的金坑去耍龍燈,在外面玩到正月二十幾号才轉回來,總歸不能超過二月初二,得趕在此前回來遊寨、燒燈。紅瑤村寨附近也有盤瑤和壯族的村寨,紅瑤耍龍燈會路過這些村寨,但紅瑤人卻從不進到其他民族的村寨去耍燈。
今年正月初四是個吉日,不少瑤寨都在這一天出燈。然而由于疫情管控,“出訪”其他寨子的龍燈很少。直到十五的前一天,山上的毛寨龍才決定下山去耍一耍,經過岩洲、龍尾,下到桑江河邊,轉到對岸的茶山腳,最後才來到周家。這時已經晚上十點多了,餓着肚皮走了一路的毛寨龍燈隊終于可以停燈吃飯了。與先前分散到各家吃飯不同,周家全寨一起殺了一頭豬,在村委文化樓擺了十幾桌,請毛寨人吃飯。而想要吃上大餐還沒有那麼容易,毛寨的龍頭剛剛走進停燈那家人家,主人就把門關上了,龍身、龍尾被關在門外,這叫“夾龍”。主家在門裡向龍燈隊發問,“盤問”龍從哪裡來,來做什麼。毛寨喊龍的師公做出回應,講了很多好話,告訴主家,龍進了家中轉了幾圈,把什麼不吉利的都帶去大海去了,是個好彩頭。主家聽了才開門,放龍身進來(視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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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頻三:毛寨耍龍燈到周家停燈時“夾龍”,王忠貴拍攝,2022年(00:38)
毛寨一隊人在周家吃完飯已經淩晨一兩點,再返回到停燈的人家唱彩調(圖五、視頻四),将近天亮才結束。第二天一早又要轉回本寨遊寨子、回土地。
圖五 毛寨到周家唱彩調(王忠貴拍攝,20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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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頻四:毛寨到周家唱彩調,王忠貴拍攝,2022年(01:17)
遊寨:按照現在的規矩,十五當天,龍燈一定要回到本寨遊寨,把各家不好的東西掃掉,趕在傍晚前回到寨上的土地廟,請師傅供神、化燈。去年十五當天,我在矮嶺觀摩了整個過程。矮嶺是個深山裡的大寨子,因此上午十點多就開始遊寨了。龍燈隊由十幾個少年組成,他們輪流舞龍、伴奏,一位老人帶隊喊龍。他們從上遊的寨尾開始,挨家挨戶進到中堂,轉三圈、講彩話,直到下午四點多終于轉到下遊寨門口的幾戶人家。每進一家,主家拿糖果、零食給耍龍燈的孩子們吃,也拿出準備好的香紙,放入牌燈之中。龍燈出門前,女主人連忙剪下龍的胡須,放到樓底,保佑雞鴨成長;而男主人則在龍燈出門之後在中堂燒一摞香紙,也在門口放一挂鞭炮(圖六、圖七、圖八、視頻五)。
圖六 矮嶺正月十五遊寨準備進入一家人家(趙曉梅攝影,2021年)
圖七 矮嶺正月十五遊寨到一家中堂轉龍(趙曉梅攝影,2021年)
圖八 矮嶺正月十五遊寨牌燈裡逐漸增多的香紙(趙曉梅攝影,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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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頻五:正月十五矮嶺遊寨,趙曉梅拍攝,2021年。(02:38)
燒燈:當龍燈把豐産、福氣帶給每一家,又帶走了各家的污穢之物後,它的使命也宣告完成。一隊人回到寨子中間、位于風雨橋頭的土地“廟”,耍龍燈的小隊員們一起把龍燈拆解掉,撕去骨架上的紙頭,準備跟各家各戶送來的香紙一起燒掉(圖九)。師傅已經備好回土地的酒、肉、豆腐、米和紅包,打卦念“經”,請“橋頭”“橋尾”和四方的神靈把一寨的“瘟”都退到“陽州”大堂(圖十)。大家一起幫忙燒香燒紙,燃放鞭炮。結束後,龍燈骨架被收回寨上保管,以備來年使用。而當晚村裡也分組聚餐,用的就是先前在寨上耍燈各家給的紅包。
圖九 矮嶺正月十五遊寨後拆解龍燈(趙曉梅攝影,2021年)
圖十 矮嶺正月十五遊寨後師傅回土地(趙曉梅攝影,2021年)
除了耍龍燈之外,紅瑤在正月還有舞獅子(圖十一、視頻六)、擡狗等其他習俗,這些活動的象征意義大同小異,通過走家串寨,為村人祈福、除穢;也在村子之間相互拜訪,既讨得彩頭,又加深感情。其他民族的村寨也有類似的活動,隻是由于種種原因,沒有像紅瑤這樣保持了民間自發的性質,也沒有如此熱鬧而已。
圖十一 龍尾紅瑤舞獅子(趙曉梅攝影,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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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頻六:龍尾紅瑤舞獅子,趙曉梅拍攝,2021年(01:14)
緻謝:感謝潘内陳哥、水銀王哥為本文提供視頻、照片,也感謝耐心地向我講述今年的龍燈故事,讓我通過網絡感受到了泗水濃郁的過年氛圍。
責任編輯:黃曉峰
校對:丁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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