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襲人位列金陵十二钗又副冊第二名，僅次于晴雯，她也是《紅樓夢》衆多女子中少數結局明确的金钗——她最終嫁給了戲子蔣玉菡，相比其他薄命司之女子，算是有個相對較好的結局。

而襲人結局最大的争論點在于：她到底是如何出了賈府？要知道襲人一直是王夫人内定的姨娘，除非發生巨大的變故，否則她不可能離開賈家。

譬如高鹗續寫的《紅樓夢》後四十回，襲人之所以被迫離開賈家，是因為賈寶玉參加完科舉考試後，就跟随一僧一道出了家，再也沒有回來。襲人縱然早早便是内定的“姨娘”，奈何“皮不不存，毛将焉附”，賈寶玉不在了，她隻能出府嫁人，最終在王夫人等人的謀劃下，将襲人嫁給了京都名角蔣玉菡。

但這個結局并不符合《紅樓夢》前80回各處脂批的暗示。比如第20回“王熙鳳正言彈妒意，林黛玉俏語谑嬌音”，彼時賈寶玉夜間為麝月篦頭，被半路回家取錢賭博的晴雯看到，于是發譏諷之語調侃，此段便有脂批暗示後文。

寶玉便向鏡内笑道：“滿屋裡就隻是她磨牙。”麝月聽說，忙向鏡中擺手，寶玉會意。忽聽“唿”一聲簾子響，晴雯又跑進來問道：“我怎麼磨牙了？咱們倒得說說！”麝月道：“你去你的罷！又來問人了。”晴雯笑道：“你又護着！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話。”說着，一徑出去了。——第20回

脂批雲：閑上一段兒女口舌，卻寫麝月一人。在襲人出嫁後，寶玉、寶钗身邊還有一人，雖不及襲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敝等患，方不負寶钗之為人也。故襲人出嫁後雲“好歹留着麝月”一語，寶玉便依從此話。可見襲人雖去，實未去也。

此處的脂批說得很明白，襲人離開賈家出嫁時，賈寶玉仍在賈家，并未跟着一僧一道出家。甚至可以說是賈寶玉主動抛棄了襲人，讓她離開賈家另行嫁人，而襲人在臨走時哭求寶玉“好歹留着麝月”，因此最終賈家衰敗後，賈寶玉身邊隻剩下寶钗、麝月一妻一婢而已。

而且細按脂批，恐怕麝月本來也在被逐的丫環之列，是襲人臨出府時哭求，賈寶玉這才留下了麝月——換言之，賈府衰敗後，衆奴衆婢盡數消散，襲人也正是在這個時候被遣散離開。

襲人的離開，并非出自自願，而是被賈寶玉強行抛棄，故第5回賈寶玉夢入太虛幻境，在薄命司看到襲人的判詞、判畫是這樣的：

寶玉看了，又見後面畫着一簇鮮花，一床破席，也有幾句言詞。寫道是：妄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罵死寶玉，卻是自悔】——第5回

脂批言“罵死寶玉，卻是自悔”，可見賈寶玉最終強行攆走了襲人，導緻了“誰知公子無緣”的結果。多年後作者下筆寫《紅樓夢》，念及當年之事，心中浮出對襲人的無限悔意。、

包括張愛玲在《紅樓夢魇》中也提到了此段批語：這批語隻能是指作者有個身邊人别嫁，但是不怪她（襲人），是他自己（寶玉）不好，顯然襲人這人物也有所本。

再有第21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此回回前總批也有如此一段：

然今日之襲人、之寶玉，亦他日之襲人、他日之寶玉也。何今日之玉猶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箴與谏無異也，而襲人安在哉？甯不悲乎！人世之變遷如此光陰。

前有襲人借着家裡人贖她出去之機，規勸賈寶玉好好讀書，莫要離經叛道，賈寶玉悉數答應，故第21回賈寶玉違反承諾，在黛玉、湘雲房中洗漱、吃胭脂，襲人見之心生不悅，冷戰賈寶玉，是為“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此時之寶玉，尚可聽襲人一箴，而如批語“何今日之玉猶可箴，他日之玉不可箴耶”之意，《紅樓夢》80回後，襲人應該還會有類似的舉動，可彼時的賈寶玉已經心如堅石，再也聽不見去一句勸言。

因此關于襲人的最終結局，有很大可能如張愛玲預測的那般：

想必窮了之後寶玉不求進取，對家庭沒有責任感，使襲人灰心。正值榮府支持不了，把婢仆都打發了。花家接她回去，替她說親。她臨走說：“好歹留着麝月”，讓寶玉寶钗身邊還有個可靠的人。“寶玉便依從此話”（各本第二十回麝月篦頭一場後批注）。顯然寶玉也同意她另找出路。——《紅樓夢魇》

但其中有一處出入，那就是襲人縱然灰心，必然也是不願離開賈府，離開寶玉的，應是賈寶玉強行要讓襲人出去，也隻有這樣，才對得上脂批中攆走襲人的濃濃悔意，若是襲人為求前途，主動離開，寶玉便是成人之美，何來“罵死寶玉，亦是自悔”的評價？

文/馬嘉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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