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和我生長在村莊有關,小時候我家院子裡就種了很多花,一院子的月季、玉蘭、美人蕉等。我記性不好,小時候的天空和樹蔭都記不大清了,唯獨一些味道,始終和記憶綁定在一起。
味道的魔力,一點兒都不遜于音樂,可以瞬間把人帶入一個情境裡。比如我一聞到鞭炮味,就會想到過年;一聞到桐樹花和油菜花的香,馬上就想到小學校園的後操場。每當春風拂面,夾帶着桐樹花或油菜花的香時,少年時代的記憶,就會像顯微鏡下的葉脈一樣清晰。
從三月桃花開,山裡各種花就沒斷過。同一塊地,四月是星星點點小藍花,五月是小黃花,然後是蒲公英,到了六月又是小白花,一直到十一月遍地小野菊。花兒好像是商量好的,你開完,趴下,我再開,一波一波的。同一塊地裡,所有的種子都生活在一起。倒是恩惠了我,每個月眼前都變換着不同的裝飾。
它還有一個很官方的名字,叫“硫華菊”,去年我種了好幾種花,最後發現最愛這個。
開始我覺得遺憾,想給它重新命名,改一個聽起來就很柔軟的花名。每一個詞語都有它對應的意象,就像“瑩瑩”和“建剛”,質感明顯不一樣。
不過後來,聽說它有一個比較民間的名字:黃秋英。
黃秋英,聽起來就很黃秋英。
簡直妖孽。
每年四月中旬,門前就會開滿槐花,白花花的,很魔幻,每開一次就是一年。隻是有點失落的是,它可以開上千年,我卻隻能看幾十次。
野豌豆的花開成一片的時候,并不比薰衣草差,隻是我們村的野豌豆沒有偶像劇女主角的加持,所以都被割回家喂牛了。
牛很愛吃。
也叫褲衩果、羊奶子果。
朋友叫它比心果。很明顯,苦糖果,一聽就是學者起的,有文人氣,很詩性;褲衩果、羊奶子果,就很直接,有濃重的民間氣,和“叉檔果”一樣,應該都是同一個放羊人起的,極具簡單粗俗的男性色彩。
而“比心果”就清新很多,很當代。
叫杏兒的姑娘,
脾氣都很倔。
植物也是喜歡群居的,山裡的野花都是一片一片的,這樣就能更好地抵抗風。但文學藝術裡最動人的花,都是滿目空寂裡不經意間發現的一朵,像冰山雪蓮,像空谷幽蘭。
漫山桃花,應該就是桃花源了,這個意象的綁定得感謝陶淵明。每年春天一到,我所住的地方,杏花桃花櫻桃花就開滿山,如果再趕上一場小雨,那就真的有古意了。我會在雲層比視線低的時候,坐到杏花樹下喝茶,風一吹,花瓣落在杯子裡,那是一種恍若隔世的存在,有讓人不願醒來的穿越感。太美好了,一般這個時候我會想,時間就停在這兒算了。
但是漫山桃花在鄰居村民看來,和麥子開始生長、蚯蚓從土裡爬出來一樣,隻是宣告春天到了。冬天,鄰居砍掉了後山好幾棵杏樹燒柴火,在他們眼裡,所有的花都和食物有關,所有的樹,都和柴有關吧。
我不懂花語,總覺得在用花語給花賦予含義這件事上,限制大于價值。我隻憑直覺去判斷對一種花的好惡,并且有着不可理喻的苛刻。
肉厚蠢笨的花,像馬蹄蓮、百日草,我就不太喜歡。我覺得花應該嬌嫩一點,楚楚動人——你說一朵花長得堅實又強壯,這是要保護身邊的小小草嗎?但也有例外,玉蘭花我還挺喜歡的,雖然肉肉的,但很溫潤,像個愛幹淨的村姑。
葉片不好看的花我也不怎麼喜歡,比如劍麻,開出了那一串的叮叮當。廣玉蘭,一樹的葉子硬得像蒲扇,别的植物風吹起來都是嗚哇嗚,嗚哇嗚,到了廣玉蘭,風一吹——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可謂五音不全。
常見的花我也不喜歡。花卉市場裡的大部分植物我都很排斥,因為用它們來裝飾空間的太多了,比如隻要是個小店,就會放着一盆綠蘿。
當一種植物被一種環境普遍使用的時候,這種植物就和人們對那個環境的印象綁定在一起了。比如我們看到向日葵,就會想到凡·高;看到玫瑰,就會想到情人節;看到爬滿院牆的薔薇,就會想到歐洲風情。這便是植物的意象,也就是它的象征性。所以歸根結底,我排斥的,隻是一些植物所象征的俗氣。
農曆八月過完了,椿樹和杏樹已經開始落葉。沒有風,最早泛黃的那些每天都會落一點。大概農曆十月過半,每片葉子都枯黃的時候,一陣風過,冬天的枝幹就出來了。杏樹挺有意思的,葉子還沒長出來的時候就開花,最早宣告春天,又最早宣告秋天。
很準時,每年樹葉隻要全部枯完,就會有幾天特别大的風,去搖晃那些樹,讓人以為四季的轉換好像都是一夜之間完成的。
昔者《列子·楊朱》有雲:“宋國有田夫,常衣缊黂,僅以過冬。暨春東作,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廣廈隩室,綿纩狐貉。顧謂其妻曰:‘負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獻吾君,将有重賞。’”
一直覺得,“負暄之獻”完全是個正面的故事,隻是後世解讀的時候,朝着反方向去了。你看,宋國有一個農民,家裡很窮,但曬太陽的時候,卻能沉浸于曬太陽的幸福中,并且他意識到,那種幸福,是很少有人發現的,王肯定也不知道。他在太陽底下,被暖暖的光鋪滿全身的時候,其實恰好是他開悟的一個瞬間。那個瞬間他發現,這個世界上沒有多少人真正心無一物地感受過“曬太陽”這件事,王肯定也沒發現過這個秘密。
就像我覺得,其實沒有多少人會發現一朵小花的楚楚動人,并想要分享給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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