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讨好症”是為了傳遞較為積極的情緒信号。常用的方法包括:“好的”會說成“好嘞”“好哒”“好滴~”“好哇”;“收到”說成“收到啦”“收到哈”“收到了喲”等。不少網友紛紛留言稱,“症狀完全吻合”,甚至其中不乏自責與懷疑之聲——“怎麼這麼卑微”?
關于“文字讨好症”的讨論仍在持續。當漂浮的情緒沉澱過後,人們更多關心的是為什麼會患上“文字讨好症”。
當然,這種聊天方式不可避免地增加了聊天成本,似乎也反映出使用者對自我價值的嚴重低估,是線上社交中不斷讓渡自我的表現。與此同時,在談及“文字讨好症”的多篇文章留言區,位于前排的其實是一些與上述判斷不同的聲音——“有沒有可能,人家隻是不想那麼尖銳?”而“讨好”一詞,多少有些病理化的特征。
《編輯部的故事》(1992)劇照。
面對“文字讨好症”這個說法,你是“被戳中了”,還是感覺“有被冒犯到”?當我們試圖分析為什麼今天的人們會患上“文字讨好症”前,也許首先需要想想的是這個概念是否具有足夠的解釋力,它是在描述一種客觀存在的現象,還是隐秘地帶有某種“标簽化”的情感偏向?前者能夠幫助我們揭開被“日常”遮蔽的反常,而後者卻暗合的是個體淹沒其中的焦慮情緒。
今天這篇文章就從關于“文字讨好症”的不同看法說起,嘗試厘清為什麼部分網友會覺得被這個概念冒犯到。而對于那些自覺“被戳中”的人而言,“文字讨好症”是否能解釋種種語氣詞背後的心路曆程?如果不是“文字讨好”,那麼為什麼我們又會在線上聊天中不斷增強着文字所表達的情緒?
被模糊的與被放大的
在關于“文字讨好症”的讨論中,我們會發現一些例外,尤其是在同家人、朋友等強關系溝通中使用“嘞”“啦”“哈”“滴”等單音節詞綴,或者“~”,通常不會被解讀為有“讨好”之意,而是彼此間傳遞言外情緒,增強身份認同的方式之一。
所謂的“讨好式表達”更多出現在商品購買、線上服務以及工作對接這些場合。即便這些關系被移植到了線上的語境,但這之中早已預先含有一種或是甲乙方,或是上下級的權力關系,而這大概也是“文字讨好症”一詞所基于的更為真實的土壤。換言之,不是某些詞語先天就帶有讨好的意味,而是它們的使用正好放大了原先就存在于這些關系中的不對等身位。然而,不對等身位并不等同于讨好的意味,也因此不少網友才會表示被“文字讨好症”冒犯到。
《我愛我家》(1993)劇照。
那麼,人們的不适究竟從何而來?
當我們将“文字讨好症”限定在包含權力關系的線上聊天語境中,默認溝通的首要目的是推動事件的解決,在信息交換中實現各自的訴求。正是因為這是一個你來我往的雙向過程,對方嘴角的微笑、肯定的眼神乃至拍肩的動作都有它的言外之意。而線上中介化溝通中,促成信息傳遞的非語言線索常常是被過濾的,不在場的意義自然需要符号去填補,一個“~”不失為柔化語氣最簡潔的方式。
這些在多數時候是為了減緩信息傳遞過程損耗而做的“被動适應”,但“讨好”一詞所标識的卻是一種“主動為之”且“刻意為之”的語态轉換。這也是為什麼被這個概念所冒犯的人會覺得,這樣的表達似乎有一種“示好”的意味,但卻難以接受“文字讨好症”這個歸類。
問卷調查中,人們談及收到“讨好體”回複時有什麼感受。(圖源:全媒派)
其中的别扭之處恰在于,雖然促成的結果或許相似,但它偷換了當事人行為的動機。簡言之,一方也許沒有讨好之意,但另一方覺得“有被讨好到”。在“全媒派”組織的問卷調查中,有60.56%的受訪者表示,在收到所謂的“讨好體式”回複時,确實會感到被尊重。相比于“好”而言,“來啦~”“好啊”這樣的回複必然附載更多的情緒價值,即便這種情緒可能隻是一種單方面的社交想象,但雙方共同營造出的聊天氛圍的确讓本就程式化的對話多了一分“人味兒”,就像線下會議前的握手,且不論會議最終是否會走向各自滿意的結果,但至少這個姿勢釋放了當下的善意。至于這種方式能否真正幫助雙方加深感情,毫無疑問,當然沒什麼作用。但我們似乎忘了,在外界定義中的“讨好體”出現的那些場合裡,好像也少有人真的想通過這樣的方式與對方建立更深的感情連接。
與其将這種表達習慣定義為“文字讨好”,不如說人們也許隻是想用希望自己被對待的方式,去對待别人,在強連接之外的場合中,仍能保有一份哪怕是“表面”的尊重。這也并不意味着“尊重”隻能通過句尾語氣詞來表達,而是我們不必用“讨好”來解讀言語間的這份換位的努力,進而延伸至将其視為有效溝通的障礙,何況言語的斟酌和真誠的意見交換本就并不沖突。
《愛在日落黃昏時》(Before Sunset,2004)劇照。
當然不可否認,在有“文字讨好”習慣的人群中,不乏有近乎“強迫症”般的斟酌用詞現象,甚至精确到每一個短句都要反複确認是否有所修飾。“文字讨好症”于是帶來一種強烈的共鳴感,是的,“被戳中了”。
但在“被戳中”之後呢?這個診斷能夠幫助使用者找回“迷失的自我”嗎?也許正相反,“文字讨好症”會生發出一種使用者向内的自責,一個僅僅包含五個字的“标簽”其實無比沉重。在中文表達中,“讨好”指向了下位者對上位者的奉承,它内置了一種“主動”的行為動向,是一方有意而為,甚至“處心積慮”的“策略”;但事實卻是,達到“斟酌用詞”程度的發消息者常常并非主動為之,而是被動地适應。當“讨好體”備受争議時,房間裡真正的那頭大象卻乏人問津,是什麼讓當事人不得不用這樣的表達方式?那些單個字的回複又是否曾被曲解為“不夠尊重”的“冷漠體”?
“讨好體”這個事,
小區大爺好像也有?
《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2000)畫面。
仔細想想,句尾語氣詞修飾并不是線上聊天的特有産物。這樣的對話幾乎每天都會在線下社交中上演。你也許曾聽到過,小區裡兩個大爺迎面相遇時“親切非常”的對話,一方隔着很遠就揮手:“回來啦!”另一方聽到後旋即微笑點頭:“出去啊!”假使轉換成文字表達,除非在句末添加修飾語,并且另外補充标點符号表示強調,否則無法僅憑文字重現兩方的畫外餘音。
這似乎符合“文字讨好症”的表達習慣,但事實是,人們很少會用“讨好”這個詞去形容這種問候。相較于“文字讨好症”而言,更為中性的解釋是,這種表達是“線上情感補償”的一種方式。
稍作觀察不難發現,小區大爺的言語交換之間并沒有多少實質性的信息傳遞,但一種情感的溫度不言而喻,而且往往點到為止,雙方并未試圖借此展開更多深入的交流。這恰恰反映出語言除了傳遞意圖之外,還承載了無意義的交際功能,也就是社交禮儀的源頭。雖然這種禮儀對于部分人而言十分舒服,對另一些人而言更多是種束縛,但無法否認的是,語言表達中确實存在傳遞情緒的需求。
《楚門的世界》(The Truman Show,1998)劇照。
然而,中介化交往與面對面交往的差異性在于,肉身不在場的交流會過濾掉實際對話中的諸多社交線索。不論從媒介的反饋速度,還是傳遞信息的豐富程度來看,美國組織行為學者達福特(Richard L. Daft)等人都将文字聊天視為一種“貧媒體”(Poor Media),它更适合傳遞功能性的信息。不過,“适合”并不意味着人們在使用過程中就會受此約束,在實際交流中,人們總是試圖通過不同的符号組合以還原線下語境,補充被消除的情感線索。
這種嘗試甚至在互聯網誕生之初就已經苗頭初現。20世紀70年代,美國卡内基梅隆大學計算機科學家斯科特·法爾曼(Scott Fahlman)提出,可以用标點符号組合:-)來表示微笑,由此開啟了互聯網用戶對鍵盤符号的創造性使用。>_(Emoji)的前身。
《電子情書》(You've Got Mail,1998)劇照。
橫向而言,這種線上情感的補償方式在不同文化中也有各自的表現形式。在《交往在雲端》中,美國傳播學者南希·拜厄姆(Nancy K. Baym)注意到,英語中人們表達“我很忙”時,一般會直接說“I am so busy”,而如果要突出繁忙的生活帶給人的複雜情緒時,就會修改句中詞彙的拼寫方式,比如寫成“I am soooo busy”,或者在句尾添加标點符号“I am so busy!!!”而這和時下的“讨好體”在句尾添加“!”或者單音字後綴并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别。
如果細究其中的不同,這之中的差異大概在于究竟是填補情緒,還是再造情緒。“I am so busy!!!”補充說明的是圍繞繁忙的文字聊天中,當事人不可見的焦躁情緒;而在鍵盤上敲出“好嘞!”時,當事人可能未必真的歡快雀躍。近年來,社交媒體中的溝通方式确實呈現出了積極化的傾向。近乎每條發出的消息都在暗示着,人們似乎已經不滿足于“情感補償”,在按下發送鍵的同時,這些字符之下仿佛也暗藏着咆哮——需要的是“情感增強”。雖不至于“讨好”,但的确這種情感的補償多少有些過度。
過度補償的情感
《正常人》(Normal People,2020)劇照。
在社交媒體使用初期,一個“在?”就足以傳遞“我想找你聊天”的豐富意味,不過放在今天,人們已經很少用“在”去開啟話題了,相熟的朋友之間都經常是兩三個表情包的連續轟炸,“呵呵”已經被反向解讀為一種略帶輕蔑的嘲諷,假若要表達微笑,少于五個“哈”的詞語疊加都略顯單薄。早些年,工作群中表示收到消息還可以用一個“好”字回複,而這在時下的很多場合中幾乎是難以想象的,除非這已經默認被納入一種“流程”中,它既不承擔接續對話的交際功能,也幾乎不存在“不好”這一備選回複,就像是一份已閱、待蓋章的文件,又或是線上打審批後收到的“通過”。
當人們能夠通過敲擊鍵盤,用鼠标點擊選擇“合适”的表情時,線上情感表達的成本其實被大大降低了。在費力程度相當的情況下,同樣是“笑”,“笑哭”比“呲牙笑”更能在屏幕間傳遞一種認同;同樣表示認可,“好的!”則比“好”附帶一種親切,再到最近互聯網上流行的“發瘋文學”,情感在“絕了”“救命”中已然被推到了極緻。強烈度的情感表達在溝通市場中大肆流通時,那些濃度更低,币值較小的表達就會被逐漸淘汰,過度的情感補償導緻了線上語境中“情感的通貨膨脹”,原本想要傳遞更真實的情感,卻意外在持續地輸出中讓情感變得廉價。
《社交網絡》(The Social Network,2010)劇照。
但話說回來,這股演變潮流背後實則與互聯網語言本身的傳播規律不無關系,甚至回到最初的起點,包括所謂的“讨好體”在内,這些誇張表達其實都出于情感交流的内在需求。誠然,線上溝通中“情感”似乎在廉價化,但現實生活中的确少有人會真的“笑哭”。更何況,大多數網絡語言總會在傳播過程中不斷被新的表達叠代,那麼,為什麼這些潮起潮落的表達方式還會頻頻陷入争議?
理由或許很簡單,因為人們想要真實,不僅是自我的真實,也要求對方對自己真實。這種真實呼喚“表裡如一”,這種真實也排斥可能的距離,或許用德國哲學家韓炳哲的話來說,它召喚的是無距離的暴力。而那些誇張的網絡語言背後,使用者隻需要有表現力,而不必展示自己,它是一種客觀的交際規則,也隐藏了屏幕那端的主觀心理狀态,然而親密社會中不信任這樣的儀式,認為它表面,且不夠“真實”。
“無距離”鼓勵真實嗎?其實未必,“無距離”或許鼓勵的是“透明的一緻”,也就是說,不僅要發送“笑哭”的表情,現實生活中你也要“笑哭”。而在衆多指責“文字讨好症”的聲音中,看似聲音整齊的曲子可能也混入了不同的聲部,人們或許并不是不想“被讨好”,而是希望對方“發自内心地讨好”。
在“文字讨好症”相關文章留言區,有網友感歎“和人交流真麻煩”。
其實不論是“讨好體”還是“冷漠體”,這背後更為關鍵的問題是,我們是否真的需要為線上社交的表達方式貼一個“标簽”?又或者說,不斷放大線上溝通中人們的語言習慣,并試圖借由這樣的習慣推測當事人的心理動機,乃至于一窺整個社會的情緒動向?難怪會有網友在留言區表示“和人交流真麻煩”——加語氣詞是讨好,回複單個字是冷漠,似乎什麼樣的表達都會被指摘。
在這樣的包圍之勢下,表達真實的自己早已難有立錐之地。我們當然希望人們能夠在日常生活中勇敢表達真實的情緒,但前提是,外部環境是否能夠為身處其中的個體提供一種真實的安全感,還是以“真實”之名在形塑真實。換言之,拒絕“讨好體”,或是聲讨“發瘋文學”都未見得能喚回真實的自我,反而當我們能夠同時包容“讨好體”和“冷漠體”時,真誠的表達才擁有了喘息的餘地。
作者/申璐
編輯/羅東
校對/付春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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