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
在漫漫曆史接觸中,鹿這種普通的野生動物,和我們文化和追求包容交集後,讓人催生了不同的情愫和感懷。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先秦《小雅·鹿鳴》中用鹿鳴起興,在自然和諧的氛圍中,過渡到瑟笙齊響的宴會上,烘托主人對佳朋滿座的歡喜,表達渴望與賢才親近的氛圍和心願。鹿鳴思野草,可以喻嘉賓,鹿鳴二字早早地和嘉賓賢才聯系在一起了。
仙人騎白鹿,隐士潛溪旁。南梁庾肩吾《道館詩》中說了仙人和白鹿,很多人修道不就是期頤長壽成仙麼,因此仙人的坐騎鹿也成了長壽的象征。
《神仙傳》裡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中山人衛叔卿服用雲母成仙。在八月的某一天,漢武帝劉徹在大殿上閑坐,忽然看到有一個人乘坐雲車,駕着白鹿,從天而來。這個人來到大殿前,侍衛看他年紀也就三十上下,容顔煥發,猶如少年,飄羽衣,戴星冠。武帝大驚,忙問何人?那人答道,我中山人衛叔卿。武帝說,你是中山人,就是我的臣民,快前來回話。叔卿本來想拜見武帝,以為武帝好道,看到自己必然會優待恩遇,沒有想到今天武帝說自己是他的臣民,于是很失望,沉默不作回應,倏然消失,不知所在。
李白的《遊泰山六首·其二》中有“清曉騎白鹿,直上天門山。山際逢羽人,方瞳好容顔。扪蘿欲就語,卻掩青雲關。遺我鳥迹書,飄然落岩間。其字乃上古,讀之了不閑。感此三歎息,從師方未還”詩句,詩人騎鹿多伴随着尋仙增壽的浪漫含義。後人将南極老人星、老壽星人性化,描述成一位額頭高聳,如托仙桃的模樣,再配一隻嘴含靈芝的老鹿,作延年益壽的美好寓意講。
民生如野鹿,知愛不知命,南朝宋鮑照的《與伍侍郎别詩》将民生和野鹿聯系起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史記》中将秦朝社稷比喻成鹿,社稷無非是民衆人心,因此鹿也有喻指民衆的意思;然而佛家常将善心難系,譬喻為野鹿。《涅槃經·十五》中有:“如家犬不畏于人,山林野鹿見人怖走,嗔恚難去如守家狗,慈心易失如彼野鹿。”《往生要集》中有:“野鹿難系,家狗自馴。”守家狗不怕人,你越撩撥,它越呲牙咧嘴;山野鹿害怕人,你越示好,它越騰逸遠去。《九色鹿經》、《大智度論·卷十六》中記載有這樣的故事。釋尊在過去世修菩薩行時,轉生為鹿王。鹿王為救鹿群而喪失生命,在臨命終時發誓願,如果将來成就無上正等覺,要将諸鹿脫離生死羅網。
野鹿處山林,不喜近人衆。三兩常伴居,隻身也清靜。如果有衆生随從佛世尊,聽到佛法深信不已,然後殷勤精進,追求自然的智慧,喜歡獨處,善于清靜,并且了解諸法因緣的人,稱為證緣覺乘或辟支佛乘果。緣覺乘或辟支佛乘常以鹿車譬喻。
柴,音義同寨,用栅欄籬障圍起來,旁邊有臨時住所,或者帳篷。一般寨子建在山頭或者人必走的道路旁。戰亂時防禦,平日時圈養牛羊馬鹿的地方。如果一個寨子經過時間久遠,大家也會約定俗成稱某個地方為某某寨,比如山寨,軍寨,抱犢寨等。
鹿柴,因為鹿的緣故而起名的地方。裴迪同題作的“不知松林事,但有麏麚迹”正好點明了鹿柴的緣起。鹿害怕人靠近,人一來,母鹿小鹿就奔逃入林,隻剩下被啃食過的鮮草,腳下狂奔的足迹。
說起鹿柴,不能不說鹿野苑這個地名,在中印度的波羅奈國中,苑中養鹿,是佛最初說四谛法度五比丘的地方。鹿野二字因此含有宗教意味。例如南齊王融的《法樂辭·其七》中就有:“鹫嚴标遠勝,鹿野究清玄。不有希世寶,何以導濛泉。”《永明樂十首》中有:“定林去喧俗,鹿野山俟霞。香風流梵琯,澤雨散雲花。”鹿苑二字也從單純的養鹿的園子,借用到宗教場所。初唐駱賓王《和王記室從趙王春日遊陀山寺》中有“葉暗龍宮密,花明鹿苑春”的詩句。
詩題有鹿,文中無鹿,是什麼意思?
既然詩名鹿柴,詩中多少應含有鹿的痕迹,但是看詩中這二十個字,卻沒有一處明示或暗示有鹿。這是什麼原因呢?
首先人來鹿走,人走鹿來。人到一個茂密的空林,知趣的動物都會奔逃僞裝起來。我們看到飒飒陽光,森森樹林,濕濕草甸,潺潺流水,以為此時隻有自己獨享這美好的環境,以為除了自己和天地,周圍空空。實際上自己以為的空山,此時一點都不空,在遠處的樹林裡小鹿注視着你,樹梢上的松鼠嗅探着你,溪流裡的小魚躲藏着你,甚至連草上的蚱蜢都抿翅收聲隐避着你。我們隻是身體感受到了靜,心感受到了空而已。人一走,鹿、松鼠、小狼、野豬等動物就折返回來,松鼠采樹子,鹿群吃青草,小鳥抓蚱蜢,野狼尋小獸,人們以為的空山又恢複到原來熱鬧的場景,自然裡的一切又回到自然的秩序裡。
其次詩文回環錯位,我鹿境界交替。詩文既可以理解成在空山深林中的人,看不到行人身影,但是可以聽到行人說話,此時夕陽斜下深林,光影正好回照蒼苔;可以描述成我要找的人在空山深林中,林木遮蔽,看不到人影,但是可以聽到那人說話,落日斜照,透林回照在青苔上;也可以進一步詩化成鹿在深林吃草,擡頭側耳,偶爾聽到淹沒深林的行人的說話聲,此時殘陽西下,餘光灑落在深林的樹葉上,鹿的身背上,直到剛剛采吃的蒼苔下面。同樣的文字,站在不同的角度就會出現不同的解讀,玄妙無比。每每看此空山,雖然不會出現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這樣跌宕起伏的感觸,但如同欣賞陽關三疊,遞進比興,一幅自然的風光圖畫也會帶來多重美妙的感受和領悟。
最後鹿是我,我是鹿,心是鹿,鹿是心,我是心,心是我。空山不見人,多是自己的觀想,也就是意,由意感受到空,而空是法。但聞人語響,是自己的耳朵聽到的聲音,也就是耳,聽到聲。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是眼睛看到景象,也就是眼,看到色。如果此時的我轉換成鹿,鹿低頭嗅草,尋找氣味,也就是鼻,嗅到了香(或許草的味道我們聞起來不香,但是鹿可能喜歡這樣的香氣,不香的氣味也是一種另類的香味)。鹿找到可口的草食就會吃掉,也就是嘴,是舌,咀嚼食物得到食物的味道。腳踩泥苔,背蹭皴樹,也就是身體,感受到了外界的觸感。我用意耳眼,得到法聲色;鹿用鼻舌身,得到香味觸。若我、鹿同時空,同體味,那麼眼耳鼻舌身意這六根,就會得到色聲香味觸法這六塵。是鹿非鹿,是我非我,是鹿是我,非鹿非我,光怪陸離,虛空變換,寂靜究竟,唯心造耳。
詩文裡不見鹿身,但處處有鹿的痕迹。這裡的鹿大概是野鹿,而不是家裡馴養的鹿,所以鹿柴,是指有鹿出沒的地方,而不是圈養鹿的地方。或許有圍擋,防止野鹿傷人,随着時間流逝,這些圍擋也會破敗塌陷,融入自然。這裡能否看到鹿,就看自己的造化和際遇了。
詩文講到哪些哲理智慧呢?
一是空。這裡的空不是一層不變的死寂、空曠和冷漠,而是富有生機和活力的載體。空山雖然看着空闊無物,但是有生命流動,安樂自然。虛空深暗寂靜,但是托養着太陽、地球、月亮、星辰,讓它們永恒地變換和消隐。老子《道德經》上講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裡就是由無生有,由空到實的一種描述。這種空富含吸引力,是寂靜但有生機的,是空闊但有實體的,是規律但又混沌的,是我們終極努力求證的一種境界。
二是回向。什麼是回向呢,詩文舉了兩個例子。其一是路人說話,空谷傳音,以至于遠處都可以聽到人語響,回聲是一種回向。其二是斜陽西照,透過深林又照到青苔上。為什麼是複照呢?因為早晨朝陽從東面起來,陽光就照射到青苔上了,到了傍晚,又從西面照射了一遍。複照是另一種回向。回向是一種非常重要的修行功夫——不願獨享自己所修的功德、智慧、善行、善知識,而将其回轉歸向與法界衆生共享,以此拓開心胸和境界。王維作詩,将自己的感受和境界通過詩文傳遞給我們讀者,讓我們感受到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美感和愉悅,這也是一種回向。
三是自然。這裡的自然,即指空山、人語響、夕陽、深林、青苔這些天然的景色。詩人将這些自然景物詩化成色彩飽滿、富有生機的意象,然後不着痕迹地自然表達出來。我們通過詩人淳樸的文字自然感受到詩意境界,感受到美感,閱讀着文字而又跳脫了文字,看似文字描述,實際展開的是無字的圖畫。
,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