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熙甯八年,公元1075年。
這一年正月二十晚上,蘇轼做了一個夢。
一個美妙無比的夢。
夢中,妻子沐浴晨光,正從容娴雅地梳着妝。
一切,仿佛都還是昔日的模樣。
來日方長,前路攜手可期。
随意瞥向遠方,夫妻相伴的日子,似乎仍一眼望不到盡處。
醒來後,蘇轼無比怅然。
因為妻子王弗離開這個世界,已經不知不覺間過去了十年。
于是,他提筆記下這個夢,也記下了彼時他潮湧般的情緒波動: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裡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一、不思量
十年生死兩茫茫。
十年,是時間的距離;生死,是陰陽的阻隔。
隔着時間,隔着陰陽,想不茫茫,都不可能。
有人說愛情會敗給距離,那麼愛情更有可能敗給的,是生死。
常常以為很愛很愛一個人的,不妨分開一段時間試試。
也許你會發現,曾經以為那麼在乎的一個人,随着時間,會一點一點地風華。
最後,飄散在風中,什麼都不會留下。
不是我們的感情不夠真摯,也不是我們的愛隻是一種假象。
而是,時間,有的是無止盡的韌度和耐心。
十年,足夠長。
生死,足夠遠。
對于蘇轼而言,妻子王弗的離去,是他一生中無法愈合的傷。
但也僅僅如此,也應該僅僅如此吧?
畢竟,古人為父母守孝,說是三年,其實也隻有區區二十五個月而已。
後來考慮到閏月,才變成二十七個月。
而為妻子守喪,時間更是短到隻有半年。
長,也不過一年。
十年之久,可以讓很多事情發生改變,可以讓很多人心發生改變,可以讓很多曾經以為的山盟海誓,發生改變。
如果蘇轼忘記王弗,全然擁抱他現在的生活,沒有誰可以說什麼不是。
但蘇轼過的不是别人的說法,他需要過的是自己的内心。
不思量,自難忘。
這真是關于愛最深刻的描述——
情至深處,愛到濃處,對方早已刻到你的骨子裡,哪裡需要什麼思量,又哪裡會将其遺忘。
隻要一方活着,另外一方也會活着。
無論生死。
不拘生死。
所以,塵滿面鬓如霜不是遺忘,而必須是也隻能是情怯。
二、忽還鄉
《江城子》說是記夢,但到目前為止,對于夢,蘇轼都絕口不提。
但不說,不等于不說。
因為蘇轼的不說,其實是在為下片的說鋪墊。
對此,有評論者說這是以進為退,設想出縱使相逢卻不相識這一結果,典型的曲筆手法。
還不僅僅如此,評論者進一步分析蘇轼的曲筆,指出其隐含的層層深情:
這樣的曲筆描寫,揉進了詞人十年以來宦海沉浮的痛苦遭際,揉進了對亡妻長期懷念的精神折磨,揉進了十年的歲月滄桑與身心的衰老。
正是在這樣的情感鋪墊下,“夜來幽夢忽還鄉”,表面上相當突然,其實一點也不突然。
不但不突然,想一想就會明白,這樣的幽夢還鄉,其實相當正常,也相當自然。
小軒窗,正梳妝。
隻此一句,就會讓我們瞬間淚流滿面。
一切還是昔日的模樣。
曾經的甜蜜和恩典,仿佛從來就沒有離開。
那些平常的、平凡的、昔日似乎再正常不過的一幕,如今都變得珍貴且慎重起來。
偏偏它還是以那麼稀松平常的樣子出現。
跨越十年的漫漫時間,跨越生死的茫茫距離,昔日重現。
這一刻,我們會輕易在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的一對夫妻面前動容。
他們脫去了大詩人以及大家閨秀的身份,成為無數普普通通夫妻中的一對。
他們所經曆的,所感受的,所表現的,無非是任何一對夫妻,在此情此景下,都會有的反應。
也因此,我們消除了與蘇轼及王弗的距離感,覺得他們成為我們中的一員。
千千萬萬普通人中的一員。
千千萬萬普通夫妻中的一對。
如果這是夢,那唯願好夢不醒。
如果醒來注定腸斷,那唯願此生再不醒來。
結語
蘇轼當然是想念他的亡妻的。
但這份想念,他似乎并不常常挂在嘴邊。
旁人也許會認為他遺忘了,或者是淡忘了。
但隻有當事人知道,有些事,不說,不代表不想。
更不代表忘記。
是的,唯情至深處,才明白什麼是不思量,自難忘。
從這點上來看,不思量是深情,明月夜短松岡會成為腸斷處,也同然是深情。
有人認可這樣的深情,有人認可那樣的深情。
有人認為這樣的深情是深情,那樣的深情就不是深情。
蘇轼不需要别人的認可,也不需要别人評論他的深情。
他的感情,一如他的人生,向來真摯而又單純。
不會做秀,也不需要做秀。
隻有這樣的人,隻有這樣的蘇轼,才會斯人在時攜手相待,斯人不在時以一種自己的方式珍藏心底吧?
不思量,自難忘。
明月夜,短松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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