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顆愛的果實，在外婆的石榴花卉園子，我幸福的出生。我的母親挺拔清秀，是世襲的石榴花貴族，我一出生就被一塊紅色的綢布包着，是中國紅，如同母親的綻放，尊貴又喜慶。

在我們石榴花卉王國裡，稱謂隻有母親和姐妹，我們通過人工授精代代不息，是一個新生代的女兒國。平時照看我們，給我們澆水施肥的老媽媽是我們的最高執政官，我們管她叫外婆。外婆有一個外孫很是喜愛，有一次小男孩來園子央求外婆，最後帶走了我和幾個姐妹，男孩的父親看見了說我們單位的女會計喜歡這些花花草草的，于是我就被交到那個女會計手中，一個名叫美林花園的施工現場。

女會計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美琳。她善良開朗，對我很是照顧，她很精心地給我選了一個黃色的花盤床，在上面鋪了泥土的褥子，把我小心翼翼的放在上面，又輕輕蓋好泥土的被子，最後撒了一些水，讓我在濕熱的環境中孕育發芽。我的鄰居是一條體格高大健壯的德國防暴犬，它對我很不友好，第一天晚上就将我的花盤床打翻了，第二天女會計發現了執意要我搬家，我的家安在了防暴犬的上面。

一個沉沉的美美的夢之後，我精神抖擻地破土而出，陽光、春風、一切是那樣的舒适，我啟開兩片粉綠的唇瓣，笑了。很快女會計就出現了，她氣定神閑的打量着我，笑着說：“真好，綠綠的唇膏，小清新！”

鋼筋水泥的灰白色高層建築、黑色的鐵藝栅欄、彩鋼夾芯闆的青白色二層小樓、銀灰色的四平八穩的狗窩，不規則的長方體，沉悶的空氣！也有一些鮮活的生命，栅欄旁小片的翠竹、狗窩邊覓食的麻雀、肥綠的蘆荟、朝天椒的幼苗，還有木闆的踢踏聲、鋼筋的撕裂聲，電鑽好像吐着信子的蛇，伸着脖子發出嘶嘶聲。

我的母親挺拔清秀，是世襲的石榴花貴族，我是正宗的石榴花公主。我的世界原本是一幅畫，綠色的地毯襯着我們五彩的裙衣，還有輕紗的床幔，園林的宮殿。眼前是一片灰白，我好像是個下嫁的公主，注定給這片灰白的天地帶來色彩。

女會計又來了，依然那樣氣定神閑的，她的眼裡有喜悅和渴望，她在盼望我的長大帶給她活力和希望，她的心裡是否有跟我一樣的委屈與孤寂？

“石榴花呀，快快長，我想看你美麗的模樣。”我聽見她的心在說話。這是個清秀的女人，心裡裝滿美好，朝天椒也是她在照料，她是那樣小心地扶正被雨水打翻的朝天椒，她說她喜歡挺直的脊梁。

在美林花園我見到了不會飛的巨型甲殼蟲，每天早晚他們就緩慢地爬進爬出，他們很笨重，飛不過那扇鐵閘門，每次都要看門人拉開大門。女會計介紹說那是汽車，在高速路上像豹子般敏捷靈活，它們叫奔馳、寶馬、奧迪，都是大牌，它們的主人身份尊貴。

戶縣的夜晚寂靜但不孤獨。夜半醒來，惺忪的眼中會有防暴犬來來回回的身影。它邁着緩慢的步子，它的腦袋和身軀在夜間顯得龐大，它靈活的脖頸不時來回轉動，它一定是聽到了什麼，身體直立起來貼着栅欄往外看，它累了，挨着鐵閘門卧下了，它的卧姿很美，身體微斜，四條腿伸向右側，脖頸直挺上揚，很有點淑女風範，這是條母狗。

甲殼蟲來了又去了，去了又來了，高層建築在主體驗收之後，水電、門窗、保溫、電梯等室内工程也在緊鑼密鼓的進行。我粉綠的唇膏一天天褪去，變成了蔥綠，變成了濃綠，我有了纖細的軀幹和枝條，沐浴着陽光雨露，我迎來了童年。

女會計一天幾次來看我，她很仔細地觀察我，說：“這正是兒子的成長！一天一個樣，天天在長大。”女會計已過四十，不過她是那種不大顯老的女人，瘦小的身材、黑黃的皮膚、削肩、平胸、背部直挺、面部文靜，帶幾分少女的青澀和書卷氣。兒子十五了，是個高個子的豆芽菜，繼承了母親的黑瘦。她愛她兒子，心裡想着他嘴裡說着他。

人類就像是背着房子走的蝸牛

彩鋼夾芯闆的二層青白色小樓是女會計的主要活動場所，她在一樓做報表，在二樓歇息，在餐廳吃飯。每天她跟她的同事們在我眼前晃動，藍色的門扇開了又合了，合了又開了，像蝸牛的頭伸出來又縮回去。

“人類就像是背着房子走的蝸牛。”女會計說。一年後這棟青白色的小樓就要拆掉了，女會計和他的同事們會去尋找另一座房子。

“人總是要擔沉的。”女會計說。“壓力、動力，負擔、擔當，放不下，放不下，人類的房子，人類的信念。”

這是五月的一個早晨，女會計比以常起得早，她在翠竹旁的水池邊洗漱，身上晃動着陽光的亮片。她黑黃的臉泛着光，大大的眼泛着光。透過玻璃的窗，我看見她挺直的脊背，她的手在鍵盤的琴鍵上輕快地彈奏，專注的、投入的，歇息的時候她會拿出小鏡子照，用手撥弄頭發，她的頭發是極好的，烏黑濃密，她很仔細的撥弄頭發，她拔下了一根白頭發。“不甘平庸，一直平庸。”她的心紛亂焦躁，像一頭辨不清方向的鹿在徘徊，她心力交瘁，她開始讀書寫作了。她的文學素養不高，隻不過是在尋找一個可停留的港灣。她看張愛玲的天才夢、看林徽因的紀念志摩去世四周年、看傅雷家書。“一部撼人的文學作品是作者千錘百煉的心，是滿頭血水仍不低頭，是苦！”她說，從那天起，她管自己的寫作叫記錄。

那是女人心中飛出的霞彩

我漸漸有了女兒态，風和日麗的日子裡，我盡情地舒展腰肢，恬靜而快活！有風的時候，我會雙手叉在腰際，偏着腦袋揚起下巴微斜着眼睛，嘴角似笑非笑。我神秘高貴，我風情萬種，我沒是孤芳自賞，我擁有欣賞的眼光。不遠處，女會計桃紅色衣衫在飄動，熱烈又矜持，“桃紅色是最具風情的顔色。”我聽見了她的低語，那是女人心中飛出的霞彩。

人世間有很多費解的微妙所在。比如“生猶死，死猶生。”女會計說：“活着是生命的全部意義，”所以她“從不向悲哀投降，任何時候都相信忠于倔強的生！”她還說“生命有限，精神永存，”所以她“從不做肉體的依附，而要做自己靈魂的主人！”她又說“人的心裡都裝着天使和魔鬼，就看你把那個放出來！”所以她“絕不允許罪惡的種子發芽，一直用心培育愛的種子，她要擁有天使的靈魂空靈的心！”

女會計的話萦繞在我耳畔，如陽光雨露般滋潤着我稚嫩的心靈，我一天天成熟起來，我從不慵懶，我倔強地保持着堅挺的儀态和煥發的神采，我有了天使的微笑，每個懷有不同心思的人看我之後，都會露出溫柔的神情。”給人類帶去天使的心”，這便是我生命的意義，我更加用力地挺立在風中雨中，沐浴在陽光裡。

黑暗籠罩下是夜的深沉。防暴犬像個身着黑衣的紳士，踱着方步來回走動，樓頂的幾盞照明燈亮了，那是夜熠熠的眼睛。女會計來了，一襲白色的長袍，散落着黑黑的長發，炫白燈光下一張白而靜的臉，“你知道嗎，雅是什麼？俗是什麼？”她的聲音緩慢悠長，仿佛是從遠處飄來。“超凡脫俗是雅，高風亮節是雅，出淤泥而不染是大雅；淺薄虛僞是俗，唯利是圖是俗，損人又不利己是大俗；”，她頓了頓，又吐出幾個字：“大雅是極緻，大俗是極緻，大俗大雅是極緻的極緻。”這一夜，我學會了像個哲學家一樣去思考。

甲殼蟲來了又去了，去了又來了，高層建築穿上了黃色的新衣，美林花園 迎來了他的主人們。我長大了，像個情窦初開的少女含苞待放，“你要走了，你的花季不在這裡。”女會計輕輕的聲音。

萬家燈火的城市，霓虹燈下不眠的夜，白紗的床幔，園林的宮殿，我的母親是世襲的石榴花貴族，我是正宗的石榴花公主。燈火輝煌的靜谧裡，觥籌交錯的背景裡，一襲華美的紅袍，如同母親的綻放，尊貴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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