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講的這位女性，率直、開闊，即便面對生死時，依然坦然而诙諧。她曾說，“若問我為什麼而活，我是為了過平凡日子而活。”

但她所說的這份平凡日子，卻是用極不平凡的開闊心胸活出來的。她是日本著名繪本和散文作家佐野洋子，一生職業成就無數，但我認為，她最大的成就，是面對坎坷童年和兩段失敗婚姻，依然活出一段盡興灑脫的人生。

佐野洋子和中國還有一段緣分。1938年，她出生在中國北京。那時的北京還叫作北平。她在北平度過了六年的童年時光。後來，她在日本東京武藏野美術大學設計系就讀，後又赴德國柏林造型大學學習石版畫。

2007年5月，佐野洋子在首都圖書館與中國讀者見面交流。當時的佐野洋子已患重病，在四合院長大的她終于如願回到承載了她童年回憶和鄉愁的地方，重遊兒時居住的四合院，尋找父親曾經做過田野調查的地方，她用中文說：“北京是我的家鄉。我是北京人。”

01.回憶與和解

但佐野洋子的童年回憶，嚴格來說算不上美好。

她四歲時，二弟去世。八歲時，四弟又去世。

佐野洋子是家中的長女，還有一個極敬愛的哥哥，她說自己“以他為榮，非常尊敬他，幾乎到了癡迷的地步”，“隻要是哥哥下的命令，我都會竭盡全力達成他的願望”。但在她九歲時，這位哥哥也去世了。

北平的佐野洋子與哥哥

親人接二連三地離去給家庭帶來了不小的打擊，也給佐野洋子的成長打上了一層沉重的基調。此後，一家人吃晚飯時經常能聽到父母的争吵。尤其是母親對佐野洋子态度越發惡劣，會在佐野洋子放學回家後用眼睛瞪她，會給她安排繁重的家務勞動，一旦達不到母親的嚴格标準，就會招來打罵。

在《靜子》一書中，她用第一人稱的叙述方式寫下了成長中的愛與恨。

母親靜子愛美、愛玩，會在“晚餐前會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戴上項鍊，穿上帶有花朵圖案的連衣裙還非常搭配地換上了高跟鞋”，會熱情地約人一起散步。可當“我”想牽母親的手時，母親會甩開。“我”讨厭着母親的自私、虛榮、偏心、冷漠甚至“虐待”。

但母親不時流露出難得的親近，也是“我”最開心和珍貴的記憶：“她每天早上化妝時，最後會用雙手将山茶花油抹在頭發上，抹完頭發後，雙手還是油油的，所以每天這個時候她就會喊着‘洋子！洋子！’把我叫去，用她的油手在我頭發上搓揉，去掉殘餘的油脂。這時她會用力摸我的頭，雖然隻是把我的頭發當成衛生紙，但确實是在撫摸我的頭。每天到了這個時刻，我都開心得不得了。”

日本戰敗後，父親攜家人撤回日本，租房生活，很是貧苦。“中年不開心的父親”在院子裡種下許多花，那些花佐野洋子并不喜歡。

十九歲的佐野洋子正複讀準備考藝術大學設計專業的時候，消瘦的父親離開了人世。當時，女孩子考大學的很少，複讀考試的更少，前來吊唁的人勸她“你，别上大學了，工作吧”。母親雖然發牢騷，卻支持了女兒。

母親從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勇敢地走出去找工作，成為市立母子宿舍的女宿舍管理員，不久後升為宿舍長，幾年後又買土地、蓋房子。這些都讓佐野洋子對母親肅然起敬。

母女的日常随着時間流逝漸漸有了些許溫馨，女兒會向母親展示畫過的畫，母女會一起去旅行，母女之間獲得了遲到的和解。

晚年，母親患上老年癡呆症，第一個忘記的就是照鏡子，随後忘記了自己有幾個孩子，忘掉了丈夫。同許多長大後面對老去父母的孩子一樣，佐野洋子也難逃對母親的自責，“因為我沒愛過母親，這種愧疚感逼得我不得不挑最高級的養老院”，厭惡感漸漸消融，看到了更多母親的可愛之處，也看到了母親身為一個年邁老人的寂寞。

當母親離開人世前往另一個世界，無數個“對不起”和“謝謝”交織在一起。

死亡帶給佐野洋子思考，生老病死是每個人都難以逃脫的命題，不過有先有後，還活着的人，應該對“甯靜而親切”的故人說一句“謝謝！我馬上來”。

02.兩次婚姻

佐野洋子的第一次進入婚姻是在23歲，當時的她，還帶着對婚姻、家庭的美好憧憬與願望。

她與丈夫的婚姻維持了十八年，育有一個兒子，經曆了厭倦、吵架、暴力，兩人選擇離婚。

第一次婚姻失敗後，她創作出了代表作——繪本《活了一百萬次的貓》，是她作品中最為暢銷的一本。

十年後，已經成名的佐野洋子又和日本詩人谷川俊太郎步入婚姻。兩人的婚姻在當時驚動了文壇，收到不少祝福與贊美，但最終還是因為無法相容而分開。

佐野洋子始終保持着對待愛情極為嚴格的标準，選擇最愛的人，留下美麗的回憶。最終她隻身一人，獨自生活。

朋友說，若男方犯錯，她絕不容忍，也不原諒。佐野洋子的性格愛憎分明得很強烈，對于愛情，她眼裡容不下沙子。

但佐野洋子始終保持着對生活的期待，她把人生比喻成打麻将：“高手都是舍近求遠，看着牌局的發展，也許手裡這副牌暫時湊不全，但仍然滿懷希望。”

晚年的佐野洋子買了一輛捷豹車，她說，見到新車時，仿佛座椅在對她說“我要好好保護你”，“啊！我這一生就是想找這樣的男人，卻沒來得及找到”。

晚年患病的佐野洋子還一度沉迷韓劇，但卻是一種清醒的沉迷，她說，“韓劇用扭曲的方式演繹了一種虛構的絢爛，觸動了女人們的心”。

03.活了一百萬次的貓

佐野洋子在繪本創作中經常畫貓，她筆下的貓傲然獨立，與衆不同。她的創作絕不僅僅滿足于博人大笑，更緻力于引人深思。

她的代表作《活了一百萬次的貓》是一隻虎斑貓的故事，也是一則關于愛的寓言。“有一隻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它死過一百萬次，也活過一百萬次。”

在故事的最開始，主人公一隻虎斑貓受到很多人的疼愛，但從未留下過眼淚。

它當過經常發動戰争的國王的貓，被國王強制帶上戰場，被亂箭所傷而死。它曾是環遊世界的水手的貓，不慎掉進大海溺亡。它還曾屬于魔術師、小偷、孤獨老婆婆、小女孩……虎斑貓一次又一次重生，它讨厭所有的主人，最喜歡自己，喜歡自由，不在乎死亡。

活過一百萬次後，虎斑貓終于不再屬于任何人，成為了一隻野貓。許多貓都喜歡它，它仍舊不在意。直到有一天，它愛上了對它不理不睬的白貓。

虎斑貓變得越來越溫柔，日夜圍在白貓的身邊。

白貓接受了它。許多年後，它和白貓一起老去，生下的小貓長大離開。白貓死去時，虎斑貓第一次哭泣，哭了一百萬次。從此，這隻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再也沒有重生。

當虎斑貓發現、追尋、擁有了愛，也就失去了重生的能力。

她筆下的貓不是惹人喜愛的甜美形象。

作者本人曾經透露，自己并非鐘愛貓這種動物，隻是因為貓比狗好看而選擇了“以貓喻人”。在她的繪本故事中，貓有時是主角，比如《活了一百萬次的貓》《我可是貓啊》，有時則是配角，如《飛上天空的獅子》《五歲老奶奶去釣魚》，這種并非源于“愛貓”而創作出的貓故事，更多是在“借貓說事”。

評論稱，這樣的創作方式反而使作者對于貓的表現有了一種超然的距離感，畫中的貓顯露的是一種不加修飾的粗野之氣，有着淩厲的線條、有着率性的野氣。

04.晚年生活

2004年，佐野洋子66歲，被診斷出患有乳腺癌，接受了手術治療。

2006年，癌症轉移到大腿骨，醫生說她大約隻有兩年可活。她并沒有選擇留在醫院的病床上。

“那麼請停止化療，也不用再做延長生命的努力，盡可能讓我過普通的生活。”

“不需要和癌症鬥争啊，我是個不喜歡拼命對抗的人。”

“人總有死的一天，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麼？”

七十歲的佐野洋子放棄了住進安甯病房度過晚期生活。她停止了化療，開始享受晚年，做喜歡的事情，花年輕時攢下的錢。

她買得那輛綠色捷豹車，因為她的駕駛技術欠佳，很快就傷痕累累，她自嘲地寫在散文中。

她繼續着充滿激情期待的生活，因為主治醫師長得非常帥氣，像“膝蓋以下被切了一截的阿部寬”，她會在每周一次診療時穿上新衣服：“70歲的老太太也喜歡好男人，沒問題吧？”

折磨了她十幾年的抑郁症，也在生命的倒計時中基本消失。

病後的人生突然充實起來，該吃吃、該喝喝、不戒煙、看韓劇、買衣服、開新車、泡溫泉，把每一天都快樂度過，抛下恐懼，獲得了一種新的自由。

但佐野洋子并不虛假地回避病痛，當記者打電話給她，想邀請她聊一聊“和癌症友好相處”的話題時，她會毫不客氣地直問：“友好相處？你得過癌症嗎？你知道癌症的痛苦嗎？”

或許因為在北京出生和長大，她的性格中有着不太像日本人的一面，帶着豪放、豁達，更帶着通透。1999年，她成年後第一次回到北京時，在車上看到路邊的青磚灰瓦的平房，突然失聲痛哭。2007年，她再次回到北京，這是她最後一次回來。

2010年11月5日，七十二歲的佐野洋子因乳腺癌在東京都内醫院去世。

佐野洋子在晚年發現了一本極喜歡的書——林語堂的《生活的藝術》。率真、潇灑、堅強、可愛，觀過人生，笑過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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