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此刻,睡在天堂的父親,一定是安心了,因為他那個始終活在他的深愛中卻不自知的女兒,終于懂得了他的心思。
一天,父親開口跟我要錢了。最初的借口是身體不太好,要去醫院做個全身檢查,我便給他寄了錢。沒想到時間不長,他又來了電話,說想買個電動三輪車。我猶豫了一下,他好像聽出我的遲疑,說:“你給我出一半,我自己出一半,把家裡羊賣了。”我的心就軟下來。這些年,他一直養羊,四五隻,養大了去賣,當作日常的花銷。母親去世後,我想把他接到城裡,他執意不來。在縣城的弟弟也打算接他一起過,他也不肯,說習慣了鄉下,習慣了村裡的人。
無法說服父親,也隻能由他。但是平常給他錢他總不肯要,說生活簡單,開銷也小,花不到什麼錢。可是現在……我如數把錢彙過去,心裡卻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這樣過了3個月,我決定帶女兒回家去看看他。門鎖着,隔壁的三叔說他去放羊了。我牽着女兒去坡上,遠遠看見小小的羊群,近了才看見他:坐在一棵樹下打瞌睡,旁邊鋪着塊塑料布,上面放着吃了一半的餅兒、一小袋鹹菜,還有一壺水……心裡一酸喊了聲“爸”。
他激靈一下睜開眼睛,半天才反應過來:“丫頭,你怎麼回來也不先說一聲。”女兒搶着說:“媽說要給你個驚喜。”他的确很高興,顧不得跟我多說什麼,拉着女兒去見識他的寶貝羊們。8隻,小小的一群。他樂呵呵地說:“再過一段時間就賣,可以賣好多錢呢,現在羊又漲價了。”
回到家,院子裡有些雜亂,角落裡,放着他騎了很多年的腳蹬三輪車。
“爸,你買的電動車呢?”我随口問。他有些慌張:“我……還沒買呢,人家說下月電動車降價。”我收拾院子的時候,聽見他給弟弟打電話:“你姐回來了,你們晚上也回來吃飯吧。”又小聲叮囑一句,“多買點兒好吃的。”我想說什麼,但又住了口。那些年,心裡始終介意父母的偏心。
因為年少的嫉妒,我對弟弟刻意疏遠了,後來賭氣般地考上了一所好大學,終于揚眉吐氣地離開了家。大學畢業後,我進了一家不錯的外企,做了白領,而弟弟最後勉強讀完職業中專,成了縣城裡那種在流水線上做事的小工人,對我更是仰視中又多了些敬畏。
下午,弟弟兩口子帶了孩子早早回來,買了很多東西。父親親自下廚,讓弟弟打下手,做了很多菜,都是我愛吃的。母親在時,他是不做飯的。很意外,他竟然把每一道菜都做出了母親的味道。吃着吃着,我幾乎流下淚來。
晚上,我在院子裡陪他說話,隻是沒想到,他繞了很大的圈子,先說村裡正在統一規劃,又說母親生前想重新翻蓋房子……最後才試探着問:“你們要是手頭不那麼緊,能不能……你知道的,你弟弟他們……”我打斷他:“爸,翻房子需要多少錢?”心裡,忽然有一絲說不出的傷感。“大概,大概要兩萬塊吧……”他的聲音低下去,又趕快補充,“我的羊要是都賣了,也能賣好幾千塊錢。”我愣了一下:兩萬多對我來說也不是小數目,我嗫嚅着:“爸,我回去看一看再說,應該不是太大問題。”他低下頭:“丫頭,難為你了。看看能有多少,爸年紀大了,别的事也不會花錢了……”
我笑了笑。月光暗暗的,他一定看不出我的笑容有些苦澀。
跟老公說了父親要錢的事,半天,老公也不說話,他不是一個小氣的人,但這一年,他的境況比我更糟。他經營着一家小的出口公司,現在連工資都成了問題。最後他說:“把錢給爸吧,咱們緊緊手,日子總還過得去。”
在我把錢彙給父親半個月後,我遇到老家一個親戚來城裡辦事,閑聊中我順口問:“我們家的房子開始翻蓋了嗎?”他有些詫異:“沒聽你爸說要翻蓋房子啊。“然後他想起來什麼,“對了,你爸把羊都賣了,幫你弟弟買了輛小客貨車,你弟不在工廠了,自己給人開車送貨呢,不少賺錢……”我的心裡,像瞬間被涼水澆透,有冷冷的寒意。
原來,他是騙我的,他始終是偏着弟弟,偏心到騙了我的錢來幫着他——父母是不能恨的,可是那怨,到底有多重?回到家,我終于忍不住把自己關在洗手間,借着嘩嘩的水聲哭了一場。之後好些天,我都沒有主動給他打電話。後來是他先打了電話來,我隻是淡淡應付着,他隻好讪讪地挂了電話。但是我沒有想到,那竟然是我最後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3天後,我接到弟弟電話,說他去世了,死于心肌梗塞。猛然想起他3天前電話裡那些瑣碎的叮囑和我的冷淡。猶如一塊重石砸在心上,砸得我好半天沒有透過氣來。
趕回家去,第一次我和弟弟抱在一起痛哭,母親離開時,我還有他的懷抱可依,而現在……幾天前對他的怨恨早已被他突然的離去沖散,隻被疼痛包圍。安置了他的後事,走的時候,弟弟送我去車站,說:“姐,要常回來,爸媽都不在了,家還在。”一句話,我幹涸的眼中忽然再度充滿了淚。握握弟弟的手,說了聲保重,我上車離開。我想也許以後,這個所謂的家,我不會常回了吧。
過了好多天,我才從他的離去中平靜下來。但是人生,真的竟是這樣地禍不單行,老公的公司出事了,他被一個客戶騙走了全部資金。老公幾乎崩潰,從不沾酒的人開始日日買醉。我既心疼焦急,又無計可施,想了一個晚上,決定賣房子。
弟弟是第二天中午打來的電話,父親離開後,弟弟倒是常常打電話來。我沒有心思和他寒暄,他也聽出了我的焦慮,耐心地詢問。沒想到他竟然坐了火車第二天一大早就趕了過來,進門,什麼都不說,從懷裡掏出報紙包着的一沓錢來:“姐,這是5萬塊,不多,先拿着應急。”我吃驚不已:“你哪來的錢?”“這幾個月開車拉貨賺了一部分,用房子抵押貸了3萬,縣城裡房子不值錢,隻能貸這麼多……”我心裡一熱,把錢推給他:“我不能用你的錢。”弟弟急了:“姐,去年工廠倒閉,我和你弟妹都下崗,想買輛車,沒錢,你給了爸4萬塊,讓他給我,還不讓爸告訴我是你的錢。”我呆住了,弟弟依然在說:“爸說了,小時候你總讓着我,因為我是弟弟,現在我要保護你,因為你是女人。
爸還說,有一天他不在了,我就是你娘家……”“爸!”我一轉頭,淚如雨下。我這個薄情的女兒啊,是怎樣誤會了他那片深愛的苦心。他是早就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吧,他是知道生性高傲的我,連親情都不會索取和依賴吧。所以,他要替我預訂未來的愛和守護。
當初,他開口跟我要錢,心裡該是怎樣的為難?要鼓起多大的勇氣?但是他還是要那麼做,隻是為了讓他離開後,我還有親人的愛可以依賴。原來他最愛的孩子還是我啊。我轉回身抱住弟弟,什麼都沒有說,隻是緊緊抱住。我想此刻,睡在天堂的爸,一定是安心了,因為他那個始終活在他的深愛中卻不自知的女兒,終于懂得了他的愛(圖文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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