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接着讀杜甫的詩。
上一篇我們說,763年的初冬,農曆的十一月,杜甫打算從離開梓州前往吳楚等地(目的地當然還是回洛陽老家),梓州刺史章彜設宴送行,禮物送了,餞行酒喝了,杜甫的分别詩也寫了,但杜甫卻沒有走成,他并不是沒有走,而是走到阆州時發生了一件事:763年年底出發的杜甫,到764年的正月,隻走到了阆州。到二月間,他收到了好友嚴武的來信,邀請他重返成都,因為嚴武已經再次被任命為劍南節度使,成為成都的頭号軍政長官。
(杜甫像)
這對于杜甫來說當然是重要的消息,他知道河南河北已經收複,但回家的道路上并不安甯,吐蕃的勢力、回纥的勢力、地方各種小的農民起義勢力、唐官軍的各種軍事勢力随時都可能在路上要了杜甫一家人的命,他所想去的吳楚當然也不是他的最終目的地……。總之,往東走往北走,都是前途不明甚至生死未蔔的路,而好友嚴武再鎮成都,顯然給他提供了再次獲得安定生活的機會,安定生活,對于漂泊半生的老杜來說,他太渴望了。
(梓州杜甫草堂)
雖說杜甫說“此生那老蜀,不死會歸秦”,他抱着必須回家的信念,但眼前的安定也很重要,于是杜甫決定先回成都,何況,草堂還有很多他關心和記挂的事物。當他決定回成都之後,給嚴武寫了回信,信中附了五首詩,詩題為《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告訴嚴武,我在回成都的路上了,路上寫了幾首詩,先寄給你看看。今天我們就來讀這五首詩中的第四首,全詩如下:
常苦沙崩損藥欄,也從江檻落風湍。新松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生理隻憑黃閣老,衰顔欲付紫金丹。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間行路難。
詩題中的嚴鄭公,就是嚴武,廣德元年(763年)時,嚴武被封鄭國公,所以稱嚴鄭公。
(詩意圖)
這裡需要說一下嚴武這段時期的經曆:762年,玄宗、肅宗兩個皇帝相繼而死,代宗繼位,召嚴武入朝(杜甫送行送他到綿州),嚴武歸朝後,獲得的職位是太子賓客,遷京兆尹兼禦史大夫。實際交付的工作是監修玄宗、肅宗父子的陵墓。前文說了,嚴武回長安前腳剛走,徐知道就開始叛亂,扼守劍閣,阻塞了通往京城長安的道路。後來代理成都尹高适被派來平叛,徐知道被部将殺死,但蜀中形勢陷入危亂,高适能寫詩,治蜀顯然力不能支,蜀地一亂,吐蕃犯境,攻陷隴右,直通長安,蜀地西北部的松州、維州、保州等地也相繼陷落。人們譏諷高适内戰内行(指擊敗永王李璘),外戰外行。此時的嚴武已經完成了監修二帝陵墓的工作并因為辦事果決而立下功勞,被封為鄭國公。蜀地情境複雜,嚴武又有好的履曆,于是朝廷再次命嚴武為成都尹、劍南節度使。事實上,嚴武也确實有這個能力,他很快把吐蕃軍打敗,收複失地,那一段時期的大唐的西南邊境安定,嚴武功勞不小。
(唐時與吐蕃的地理位置關系)
回到杜甫的這首詩。“常苦沙崩損藥欄,也從江檻落風湍。”杜甫在秦州有過賣草藥的經曆,當然也懂得藥理,所以他在成都草堂種植草藥。這兩句的意思是說:自從我離開草堂之後,我就一直擔心沙岸崩塌,會損壞我的藥欄,這麼久了,怕是它們已經連同江檻一起落到湍急的江流中去了。有人說,這兩句,也說當時風風雨雨、動蕩不安的社會現狀,滿肚子憂國憂民之心的老杜必然會焦慮社會現狀,草堂的具體事物,隻是他抒發感慨的字面文章,也有人說,杜甫寫詩時沒有想那麼多,純粹是後人的附會。我相信,杜甫确實有對社會的擔憂,因為這後面還跟了兩句更有名的決絕之語,老實人杜甫一般是不這樣說的。
(杜甫草堂的松與竹)
“新松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一則是“恨”,一則是“斬”,顯然,這兩句是飽含有杜甫的愛憎情緒在内的。杜甫離開草堂之時,曾經親手培植了四株小松樹,種的時候,松樹很矮小,“四松初移時,大抵三尺強”(《四松》),杜甫很喜歡它們,希望它們能迅速長成千尺大樹;杜甫也喜歡竹子,但它恨“惡竹”因為這些到處侵蔓的惡竹,它随處亂生,沒有規矩,破壞了草堂的環境,所以,這些惡竹,詩人說,就算有一萬竿,我也要把它們芟除掉。松竹都有君子之稱,何以老杜喜歡松,而要斬竹呢,當然是新松的峻秀挺拔讓他熱愛,而竹根的随處蔓延讓他痛恨。楊倫的《杜詩鏡铨》裡說這兩句“兼扶善疾惡意”,依照當時的社會現狀,亂世當前,濟世之才不得善用,而宦官佞臣各種醜惡勢力當道,他怎麼可能不發一語。而這短短的十四個字,又包含了杜甫多少對世事的愛憎之情啊。
(《抱樸子》書影)
“生理隻憑黃閣老,衰顔欲付紫金丹。”生理,指生計。黃閣老,指嚴武,嚴武以黃門侍郎之職鎮成都,而唐代對中書、門下省的官員,敬稱閣老。金丹當然指道教所指的燒煉之後可以長生不老的丹藥,唐代道教是主流宗教,李白、杜甫都算是信徒,而嚴武40歲英年早逝,原因很可能也跟他服食丹藥有關。道教典籍《抱樸子》裡說:“金丹之愈久,變化愈妙,令人不老不死”,而《參同契》裡說“(金丹)色轉更為紫,赫然成還丹”。這兩句杜甫說自己一家人以後的生計就全部依靠嚴武的照料了,而自己衰老的身體也可以托付給益壽延年的丹藥了。你看,投奔之前,杜甫向好友講明了自己此去成都,嚴武就是他的生活依靠,他從此之後療養也有了條件,杜甫是真誠的,他依賴嚴武,他就坦誠不諱、甚至有些歡樂地說了出來。
(松竹掩映的杜甫草堂)
“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間行路難。”這裡的三年,并不是确指,而是自762年七月他送嚴武歸長安在綿陽分别,到764年二月返回成都草堂的這段時間,精确的算,應當就是一年零九個月,但跨了三個年頭。這段時間内,兵禍不斷,杜甫奔走于蜀地之間,随時有生命危險,生活全靠“邊頭公卿”的接濟,一家人于艱苦竭絕之境,存聊以卒歲之念,這實在讓杜甫竭盡了心神,所以,這三年對于身體不好的杜甫,又是絕大摧殘的三年,他說自己“空皮骨”,人瘦得隻剩下皮包着已經熬空的骨頭,矯情嗎,不,這應當是生活的真實。他過去常常讀古樂府詩《行路難》(李白就寫過《行路難》),現在自己親身經曆了這些事情,才知道世路是真的艱辛的,人生之路坎坷,絕不止存在于《行路難》這樣的詩裡,這是多麼沉痛的生活感慨啊。
(成都立于杜甫像兩側的對聯)
這首詩裡“新松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兩句後來為人廣泛引用,用以表達自己的愛憎之情,沈德潛在《唐詩别裁集》中說這兩句“言外有扶君子、抑小人意。”我們知道,杜甫很少說斬釘截鐵的話,這兩句恰恰流露了杜甫善惡分明、愛憎分明的思想和性格,杜甫從來都是個耿直的人,因此,在成都杜甫草堂有一處挂着杜甫像的紀念點,選的就是這兩句詩作為對聯。
(【唐詩閑讀】之145,圖片源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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