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去宜興找萌萌和英子玩,她倆在那裡做直播,做紫砂壺電商。
從無錫到宜興很近,80公裡路程。一路上交通通達,路邊途經不少廠房,讓人再次感到蘇南模式的強大根基。
快到丁蜀鎮了,就看到一家挨着一家賣紫砂壺的店鋪。
很像你在其他地方看到的行業展會。當然,更像我老家南陽鎮平的玉雕市場。
十一點左右,到了兩個妹妹住的地方,萌妹和英子才剛剛起床。萌萌說,直播平常都是到淩晨,正好我到的時間,也是他們的brunch飯點。
我們開車去寶龍吃午飯,門口一條街上,好幾家制陶廠,還有一家電子廠。寶龍廣場離得不遠,周末人很多,剛剛放開,生活又恢複了正軌,各家生意都看起來不錯。
萌妹是主播,最早在雲南做茶葉直播,後來茶商開始看準了宜興的紫砂壺行業,她也就跟着一路摸到了紫砂壺帶貨。
主播萌萌與國大師徐漢棠
她說,雲南人很淳樸,江蘇人會做生意,簡單直接沒廢話。
英子還小,剛從學校裡出來,還在當萌妹的小助理。我們吃飯時,她還在回複一個客戶的售後問題。
一個客戶買的一款手工紫砂壺,認為壺底有細微印痕,要退貨。萌妹讓英子給客戶解釋原因,并給出了退貨或者調換的解決方案。
萌妹則開始給我講述丁蜀鎮紫砂壺行業的各種道道。
紫砂壺的制作,根據對古窯址的發掘,可追溯到北宋中葉,距今約有一千年的曆史,但真正萌芽,是明正德年間,距今500年。
如今紫砂壺也成為宜興的一張名片,但凡多少了解點紫砂壺的,必然知道宜興。
萌妹也很直接,她說如今宜興紫砂壺行業魚龍混雜,手工精品不少,機制壺也很多,就看你想怎麼買。
有人以次充好,也有不少“蓋章壺”,知名匠人批量授權印章,相當于找人代工貼牌。
萌妹說,便宜的壺随便買,圖個開心。想入手藏品,得有人帶。
總之,來到宜興,你想要的什麼樣的紫砂壺,都有。
便宜到99元的玩賞壺,再到幾千、上萬的收藏款,再到頂級一些,國大師做的壺。
吃過飯我們驅車到丁蜀鎮,宜興紫砂壺的誕生地。
風有些微冷,可能又要見到這裡的制壺老師,萌妹下車後專門又補了妝。
一個煙囪樹立在入口處,應該是以前窯廠留下的。街口用霓虹燈管做出了一些人的名字,蘇東坡、時大彬、陳鳴遠、邵大亨、顧景舟……
與無錫南長街整日的熱鬧不同,周末微雨中的丁蜀鎮古南街,沒有什麼遊客,寂靜得像回到了那個古道西風瘦馬的年代。一條窄窄的街,就我們三個人在這裡緩緩走。
街口有一家咖啡店,老闆名叫澎湃,祖父為陶藝家彭淦生,50年代初首批與任淦庭、裴石民、吳雲根、王寅春、朱可心、顧景舟、蔣蓉等七大老藝人一起創建蜀山陶業生産合作社。
如今彭家依然在從事紫砂壺制作,孫輩澎湃還在自己的民宿,開了一家茶館,經營咖啡、甜點、茶品。
萌妹進去跟老闆打了個招呼,我才看到這是一處中西合璧裝飾的民居,外屋的客廳,擺着茶座,後院則是中式園林。
我不懂紫砂壺,但萌妹開始不斷提及幾個人的姓名,顧景舟、徐漢棠、李昌鴻、蔣蓉、蔣藝華、顧濤平、顧脈得、彭淦生、任淦庭、裴石民、吳雲根、王寅春、朱可心、程輝……
讓我感到每個陌生名字的背後,都有特殊的技藝和故事。
這種陌生,讓我這個很少喝茶的人,充滿好奇。
不過在這些名字裡,有一個名字并不陌生。
他就是蘇東坡。
後世附會蘇東坡的故事太多,大多是想沾蘇東坡的名人光環。宜興人說,蘇東坡是紫砂壺第一人。
傳說蘇東坡在宜興蜀山講學時,曾經設計了一款提梁壺,後世為了紀念他,就稱之為“東坡提梁壺”。
傳說雖然不真,但卻牽出了不少蘇東坡在宜興的行迹,蘇東坡也一定使用過宜興的紫砂壺喝茶,要不然,也不會有“松風竹爐,提壺相呼”的詩句。
當年在杭州做副官的蘇東坡,曾經來過宜興十多次,還曾在此購買田宅,希望終老在此。為此,他寫下了《種橘貼》,訴說自己的人生願景:
陽羨在洞庭上,柑橘栽至易得。當買一小園,種柑橘三百本。屈原作《橘頌》,吾園落成,當作一亭,名隻曰“楚頌”。
簡單來說,蘇東坡當年的人生理想就是在宜興的太湖之濱(即文中的“洞庭”)買一個小院子,種上三百棵橘樹。
蘇東坡與宜興當地人交往密切,宜興至今留下了許多蘇東坡的遺迹和詩句,蘇東坡在宜興的蹤迹,也為宜興紫砂壺的淵源,增加了天然的文人氣。
古南街的一處紫砂壺博物館,展示了制壺的工具,也展示了許多紫砂日用品,小到茶杯,大到花盆,燒水的紫砂茶壺,紫砂制品與以前小康家庭的生活息息相關。
大概普通家庭買瓦器多一些,稍微富裕點的就買陶器,再講究一些的物品,就用瓷器。
陶器其實是一個介于瓦和瓷之間的日用品,料想誕生之初,也并沒有特别之處。
都是日常的瓶瓶罐罐,隻是紫砂有着特殊的顔色,讓人能夠在衆多陶瓷品中,一眼分辨。
這是中國有紀年可考的最早紫砂壺,1533年,現藏于南京博物館,完全是茶道用器的格調,非常生活化,還看不出太多文人化細節。
明代 王問 《煮茶圖》,畫中可見與出土提梁壺器型一緻
紫砂的出身并不高貴,就像最初制作它的匠人。
窄窄的古南街兩邊,還留存着許多傳統匠人的舊居,與其他地方的商業化開發不同,這裡的舊居,仍多是自住,一些大師的故居,還住着他們的後人。
古南街匠人在自己家裡生産紫砂壺
蘇東坡太遠,當代紫砂壺的工藝定型,論總結古法和行業重振,繞不開顧景舟這個人。
我們在顧景舟的故居前停留,這是一間不大的二層木結構民居,甚至有些簡陋,和我在江南看到的傳統臨河民居,沒有什麼不同。
站在二樓昏暗、逼仄的空間裡,推開窗,就又看到顧景舟曾經看到的南街景象——
細雨,窄巷,千年不變的蜀山。
我想當年在那個新舊交替、戰亂不斷、鄉村衰落的年代,顧景舟一樣的年輕匠人,都有過走出丁蜀鎮,去外出尋找生計的沖動。
丁蜀鎮的農民,曾經家家戶戶以耕作為生,做壺隻是農閑時的補貼家用,并非主業。好像我們北方農閑時的锵刀磨剪子和雜耍行當。
顧氏雖然祖上五代曾做京官,但至顧景舟出生時家境已經開始走下坡路,加上祖父去世早,其父為獨子,嬌慣之下不持家,家道就開始衰落。
1932 年,因家境困頓,辍學後的顧景舟開始在家跟随祖母學習制壺,小有名氣後,他去了上海。
當時上海的紫砂交易非常興盛,許多商人來到宜興買坯加工,聘請匠人去上海制作。
顧景舟即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前去,在一家紫砂店裡專門從事仿古制壺,月薪六十塊大洋。非常可觀。
但畢竟是仿古,沒有自己的原創。顧景舟也不願提及這段經曆,但在上海的仿古制作,讓他不僅熟悉了曆代名壺的技法,也與當時的海派藝術家多有交流。
1948年,顧景舟精心曾制作了五把石瓢壺 ,一把自留,其餘都贈予上海的友人。
顧景舟制 吳湖帆書畫 相明石瓢
五把壺由吳湖帆各題詩句,嵌入贈與人名字,“相明石瓢”、“唐雲石瓢”、“寒汀石瓢”、“湖帆石瓢”。也可見紫砂壺與文人字畫,已經有了緊密的結合。
1949年以後,公私合營,一度宜興的紫砂壺行業成為了社辦工廠,紫砂壺生産也進入了現代的流水化生産。
改開之後,當年國營工廠的工匠開枝散葉,又重新回到了自由經營,自由創作的狀态。
從蜀山上俯瞰丁蜀鎮
而顧景舟在這期間,也培養了相當數量的徒弟,對傳統的紫砂壺制作,有了總結和突破。
顧景舟在後來《壺藝說》中總結紫砂壺的三要素:
美好的形象結構,精湛的制作技巧和優良的實用功能。
當然,這樣的美學觀帶有時代的烙印,如今的紫砂壺收藏和器型,有時也未必完全符合商務實用,但一些固定下來的經典器型,依然在一代又一代匠人中傳承。
顧景舟先生本人,也曾在1950年代用紫砂,制作了十頭松鼠咖啡杯,可謂是一個相當現代的器型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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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妹說,顧老是一位文人,他不像純粹的手藝人一樣帶着泥土的氣息,很多的融入了自己的思想。
他小的時候就有他的書桌,這也是為什麼一個有思想的人能給壺注入靈魂,思想和手藝成就了他,他成就了近代紫砂。
紫砂壺的另一個興盛,在于出口。
由于歐洲人也喝茶,所以早在17-18 世紀,即明代萬曆、崇祯至清代乾隆年間,中國茶葉銷往歐洲的黃金時期,紫砂壺也随之暢銷歐洲。
歐洲人根據紫砂的産地中國江蘇宜興,直接稱紫砂壺為 “Yixing Teapot”(宜興茶壺),這種稱呼在收藏界較為流行。
英國V&A museum館藏清代宜興紫砂
現在國外博物館一般對紫砂的定義為“Red stoneware”(紅色炻器),然後特别标注其産地為“Yixing”(即中國江蘇宜興)。
明末清初,宜興紫砂器制作達到鼎盛,名家輩出,時大彬和陳鳴遠分别為第一代和第二代名家,時人賦詩雲“宮中豔說大彬壺, 海外競求鳴遠碟”。
大彬圈鈕
有市場便有收藏,有收藏就有仿制。茶葉和紫砂壺的在歐洲的熱銷,也直接催生了歐洲紫砂壺的生産。
英國的銀匠還專門根據銀制品的工藝,研制出了注漿成型法,将液态黏土注入石膏模裡,待水分蒸發之後,便留下一層很薄的黏土。
這種灌漿工藝後來經過其他歐洲陶工改良,發明了可以重複利用的模具,大大降低了成本。
清外銷貼花六方壺
在曆史發展長河裡的宜興紫砂壺,由于宮廷的喜愛、文人的追捧、市場的熱炒,以及衆多飲茶愛好者的癡迷,紫砂壺在中國曆史上,有了獨特的地位。
一方面,作為飲茶器具、生活用品,紫砂制品依然是重要的實用陶瓷,被廣泛使用;
另一方面,紫砂制品作為藝術品,也成為了一個有影響的門類,具備了收藏和美學價值。每一個細節,都有講究。
當然,紫砂壺的制作、銷售和推廣,也成為了一個特殊的行當,吸引了世界各地愛茶的客商前來。
例如,萌妹和英子,本是南陽人,但作為紫砂壺主播,在宜興生活工作,成為了紫砂行業觸網的媒介和推動者。
作為主播,萌妹幾乎見過所有宜興的紫砂壺大師。
盡管經曆了風風雨雨,但明清以降,紫砂壺的手工制作工藝依然以家族傳承,師徒傳承這種最原始的方式,被繼承下來。
主播萌萌與正高級工藝美術師蔣藝華,她是大師蔣蓉的女兒
雖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生意,就有真假,但這些老中青的匠人對宜興紫砂壺的癡迷,對工藝的嚴謹态度,也讓她懂得“宜興紫砂”這個名字的珍貴。
曆史上的陽羨(宜興),産過貢茶,吸引過蘇轼、杜牧這樣的文豪,擁一個特殊的陽羨詞派,也誕生過徐悲鴻、吳冠中這樣的畫家。
好山、好水、好物,以及豐厚的人文底蘊,成就了宜興紫砂壺的江湖。
當走完短短的丁蜀鎮古南街,我和萌妹、英子回到了街口的咖啡店。
冬日細雨中,我們推窗而坐,看着窗外的雨,聽着遠處的市聲,小談人生。
明末清初的陽羨詞人陳維崧寫過一首《虞美人·無聊》:
無聊笑撚花枝說,處處鵑啼血。好花須映好樓台,休傍秦關蜀棧戰場開。
倚樓極目添愁緒,更對東風語:好風休簸戰旗紅,早送鲥魚如雪過江東!
詞的大意是說,太平日子不易得,我們要賞花和平花,我們要樓台小飲,我們要吃美味的鲥魚。
這是小老百姓的生活态度,對抗與鬥争,要不得。老百姓隻想好好過日子,不折騰。
對于宜興的紫砂壺匠人來說,做好壺,賣好壺,人生足矣。
一個匠人一生,做的壺有限,做一把,少一把,做壺是自己生命的灌注,也是自己生命的诠釋。
做其他事,何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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