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某種角度說,出生在春秋時期的宋國,是一件令人郁悶的事。
是的,宋國是商朝之後,于周為客,可以不納貢,可以行老禮兒,遵奉當年商朝的禮儀。但宋國畢竟是“亡國之遺”,是失敗者的後裔,周朝不絕其祀,優待有加地把它供起來,又是立國,又是封公,一方面是遵循“興滅國,繼絕世”的古禮,另一方面則是為了顯示周室的慷慨仁慈,寬容大度。
這種保護性的優待裡面,即便有尊重的成分,也十分稀薄。
勝者為王,高高在上,失敗者隻能接受弱者的地位,被勝者安排,被勝者驅使,或者被勝者嘲笑,這是亘古不變的鐵律。
至遲從春秋後期開始,嘲笑宋人,拿宋人開涮就成了一種風尚,各種關于宋人的段子層出不窮。這些段子,少數堂而皇之出現在《左傳》《戰國策》這樣的史書裡,多數被搜羅進《韓非子》《呂氏春秋》《孟子》《莊子》《晏子春秋》《列子》等諸子書中。雖然這些古書并非專門嘲笑宋人,它們時常也講講齊人、鄭人、杞人(杞乃夏朝的“亡國之遺”,命運與宋國十分相似,關于杞國的一個著名段子是“杞人憂天”)的笑話,但和宋人比起來,則是小巫見大巫。
河南商丘,宋國故城
在中國有兩個知名度極高的成語,“揠苗助長”和“守株待兔”,堪稱段子中的極品。
“揠苗助長”出自《孟子·公孫醜上》:
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茫茫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
“守株待兔”出自《韓非子·五蠹》:
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觸株,折頸而死。因釋其耒而守株,冀複得兔。兔不可複得,而身為宋國笑。今欲以先王之政,治當世之民,皆守株之類也。
在這兩則經過高度提煉的段子中,主人公都是宋國的農民。如果說“守株待兔”這樣的事多少有可能發生的話,那麼“揠苗助長”無論如何令人難以置信,因為農民天生與土地在一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五谷禾稼的生長有如太陽東升西落一般,早已成為他們生命中最基本的常識,絕無可能出現“予助苗長矣”這類蠢事,除非他缺心眼兒,是個傻子,這涉及到智商問題。
實際上,諸書嘲笑宋人時,出發點多數與智商無關,他們嘲笑的是宋人的迂腐、不知變通、幼稚、魯莽等所謂的人生智慧,“守株待兔”是其典型代表,與此類似的則不勝枚舉。
比如,《戰國策·魏策》中說,有一個宋人,外出求學三年,回家後整個人都變了,見了老母親竟然直呼其名。他媽很詫異:你學習了三年,怎麼越學越糊塗,連媽也不喊了?此人振振有辭地回答:世間賢人莫過于堯、舜,萬物之大無過于天、地,堯、舜、天、地,我不都是直呼其名嗎?母親你賢不如堯、舜,大不過天、地,我當然要喊你名字了。他媽長歎一聲:學來的東西,難道你要全部照搬不誤?就算要照搬,媽還是要喊的吧!
在《呂氏春秋·淫辭》中,這種迂腐和不可理喻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的地步:有個名叫澄子的宋國人丢了件黑色衣服,他就跑到街上去找。找着找着,忽然看見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走來,他上前一把抓住那女人,要脫掉她的衣服。女人說:你幹嘛?他說:我丢了件黑衣服。女人說:你丢黑衣服關我什麼事?我這件衣服是我自己做的。丢衣服的人不耐煩了:哎呀,趕緊把這衣服給我吧,昨天我丢的黑衣服是紡絲的,你這件不過是單面的,用單面的抵償紡絲的,你可是占了大便宜啊!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不知道那女人是否抽了澄子一個嘴巴。
諸書之中,最喜歡嘲笑宋人的是《列子》。
在《列子·楊朱》中,一個窮困潦倒的宋人,連過冬的衣服都沒有,卻在曬太陽時感受到了莫大的舒适,以為人生最大的幸福不過如此。他對自己的老婆說,如果把曬太陽所得之享受獻給國君,或許能得到重賞。
而在《列子·說符》中,一個在街上閑逛的宋人撿到了一張借條,他喜不自禁地拿回家裡,翻來覆去地看,最後實在忍不住了,跑去告訴鄰居:我要發财了!
顯然,這張借條不能給他帶來任何實際的财富,就像那位曬太陽的宋人無法從國君那裡得到任何獎賞一樣——事實上,他連見到國君的可能性都沒有。《列子》借此嘲諷宋人的無知和愚蠢,其辛辣程度絲毫不亞于“揠苗助長”“守株待兔”之類。
那麼,東周列國的知識分子們為何要嘲笑宋人呢?
商丘,阏伯台
正像前面所說,宋國是弱者,遭受強者們的嘲笑是它的宿命,這是原因之一。另一個重要原因在于文化、習俗上的差異。宋國雖然是周室的封國,但因有“為客”的特權,得以保留商代的許多文化、禮儀、習俗。這特權本身就讓其他諸侯眼紅,所以,但凡宋人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都成了其他國家挖苦、嘲諷宋國的理由。他們把宋國視為異類,想盡辦法編排宋人——有可供嘲笑者,則大肆嘲笑,沒有可供嘲笑者,就創造條件去嘲笑,最後勢必出現如下情況:把發生在别國的蠢人蠢事也挪借到宋人頭上。
段子就是這樣産生的。
被視為異類的宋國,隻能無可奈何地成為其他諸侯批發段子的集散地。
公元前7世紀中期,宋襄公子滋甫就出生在這樣一個被嘲笑、被視為異類的國度,而他的人生也因此成為被嘲笑的對象,成為一連串段子的詭異組合。
關于子滋甫的第一個段子,出現在公元前652年。
這一年冬天,在位三十年的宋桓公子禦說被一場疾病擊倒,他清晰地感覺到了死亡的日益臨近。當子禦說準備把國君之位傳給太子子滋甫時,子滋甫竟然推辭不受,他說:目夷年長,而且素有仁愛之名,不如把君位傳給他吧!
此事非同小可,子禦說自然十分驚訝,但子滋甫言辭懇切,再三請求,子禦說隻好把公子目夷找來,說要把君位傳給他。
目夷字子魚,是子滋甫同父異母的哥哥,他聞聽此言,連忙拒絕:能以國相讓,還有比這更能稱為“仁”的麼?僅此一點,我就自歎弗如;況且,舍嫡而立庶,不合國家的禮制和習俗,我不能接受!說完,子魚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事情至此,已經别無選擇,宋國國君之位非子滋甫莫屬,任他再如何推辭,子禦說都不可能再改變主意。
商丘,阏伯台
第二年,即公元前651年春天,宋桓公子禦說辭世,子滋甫即位,是為宋襄公。
此年夏天,正當喪服未除之際,子滋甫忽然接到消息,齊桓公姜小白要在葵丘大會諸侯,盛情款待天子的使者宰孔。子滋甫不敢怠慢,他把國家政事交由大司馬子魚全權處理,然後收拾行裝,趕赴葵丘之會。
正是這次戴孝赴會,引起了後世無數人的口誅筆伐:你不是對國君之位沒那麼大興趣嘛?你不是要讓賢嘛?怎麼現在這樣急切地跑去參加諸侯大會?為了取得霸主和諸侯的認可,連給老爹戴孝這樣的大事都不放在心上,你這麼着急幹嗎?莫非……你所謂的“讓賢”僅僅是做個樣子,真正的目的是撈取“仁義”的名聲?
在一個為争奪權力不惜骨肉相殘的時代,子滋甫讓賢的舉動的确令人難以置信。但是,如果子滋甫能夠穿越時空和未來世界的人展開辯論,他可以輕易找到辯護理由,令質疑者啞口無言:如果讓賢是表演,表演一下意思意思也就算了,為何他要“再三請求”?萬一子魚答應了,又當如何?須知,宋桓公子禦說已經答應了子滋甫的請求,隻要子魚一點頭,下一任宋國國君就會變成子魚。
因此,子滋甫讓賢的誠意是可信的,而且讓賢也并不說明他對國君之位沒有興趣。退一步講,就算他真的沒有興趣,可是一旦他坐上那個位子,維持國家運行的一整套機制就會發生作用,推着他向前,迫使他去履行一個國君的職責。隻要他不是一個弱智或者無可救藥的暴君,那麼這個國家起碼可以沿着既有的路線走下去,而不至于出什麼大的亂子。
子滋甫從父親手中繼承的這個國家,從地理位置而言,與西鄰鄭國十分相似。兩個國家都處在中原華夏世界和南方楚國勢力範圍的交界處,國都四周又都是平原,缺乏天然的軍事屏障,極易遭到攻擊。這樣的地理位置,意味着宋國也和鄭國一樣,面臨着一個“站隊”的問題——當華夏世界和南方的楚國發生沖突時,該站在哪一方呢?
鄭文公姬捷是一個典型的“騎牆派”,他沒有原則,誰更加強硬,更有威脅,他就站在誰的一方,所以數十年來鄭國時而追随齊國,時而投靠楚國,随齊時楚來攻,投楚時齊來伐,反反複複,少有甯日。宋桓公子禦說恰恰相反,他在公元前680年由于背叛北杏之盟,遭到齊、陳、曹聯軍讨伐,此後便一心一意追随齊國,再未作出任何背叛齊國的事情。至于霸主姜小白發起的各種行動,宋國幾乎無一例外全部參加,成了齊國最忠實的盟友。大樹底下好乘涼,正是因為宋國奉行了鐵心追随齊國的外交路線,子禦說在位三十年,宋國局勢穩定,基本沒有遭到外敵的侵襲。這幾乎是宋國曆史上最安定的一段時間。
《左傳·僖公八年》書影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追随齊國已經成為宋國的一項基本國策,子滋甫深谙其中道理。所以在姜小白一生中最重要的葵丘之會,子滋甫必須參加,哪怕因此遭到别人的質疑和冷眼。
在此後的幾年間,子滋甫嚴格遵循着乃父制定的這項基本國策,唯齊國馬首是瞻,但凡姜小白召集的活動,從不缺席:
公元前651年秋天,參加葵丘之盟;
公元前648年,為衛國修築楚丘;
公元前647年,與齊、陳、衛、鄭、許、曹會于堿(衛地,在今河南省濮陽市東);
公元前646年春,為杞國築緣陵;
公元前645年春,與齊、陳、衛、鄭、許、曹會于牡丘(在今山東省聊城市東)……
子滋甫的努力終究沒有白費,仁義的名聲和對齊國亦步亦趨的追随,使他迎來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在姜小白去世之前的某一年,他擔心自己身死之後兒子們會因争權而大打出手,因此和管仲商議,把太子姜昭托付給了宋襄公子滋甫。
子滋甫從這件事中,看到了一種全新的可能性,此前,他或許連想都沒有想過。
甚至可以說,姜小白此舉成了子滋甫國君生涯的轉折點。
一股強烈的激情裹挾着子滋甫,令他欲罷不能。
(待續。文圖俱為原創,盜用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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