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們征集到的第 44 個故事

講述：婷

拿到醫院報告單的那一刻，要說天塌地陷也沒有，我隻是愣在原地，頭皮酸麻。

胃癌，我還不到20歲啊。

1

我總覺得，我的出生就是一個天大的錯誤。

那時，母親正跟父親鬧離婚，村委會幫忙找的律師把離婚協議書都拟好了，母親提着行李走到汽車站，卻突然暈倒了。

醒來後，外婆跟她說：“你懷孕了。”

因此，我的到來，對于母親來說，是“切斷了她的前途，從此她的人生又回到深淵。”

父親一家自然是喜出望外，媳婦沒走，還多了一個孩子。

之後，父親一家對母親看管得更加嚴格，母親被逼得近乎瘋狂。

母親情緒不穩，對我也是忽冷忽熱。

她有時很關注我，仿佛生怕我被别人搶走，但當我真的靠近她時，她又露出一臉嫌棄的樣子。

2

随着時間流逝，母親似乎終于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她不再抱怨，也輕易不再和父親吵架。

在這短暫的平靜時光裡，我感受到一絲家庭的溫暖。

我記得父親帶我上山下河，教我騎自行車；也記得母親教我拼音和九九乘法表。

晚上睡覺時，我躺在在父母中間，嘴裡叽裡咕噜說着自己編的故事，三個人慢慢進入夢鄉。

一直到我6歲，該上學了。

有一天晚上，父母開始讨論我的讀書問題。

父親覺得讀鎮上的小學就行，母親則堅持要把我送去城裡讀書。

“有書念就行了，去城裡讀書，你知不知道要花多少錢？”父親大聲說。

“不管花多少錢，必須去城裡讀，要不然閨女一輩子都走不出這個農村。”母親毫不相讓。

兩人誰都說服不了對方，從讨論變成争吵，又從争吵變成了互打。

這是記憶當中父母爆發的最大沖突，我躲在一邊，不敢哭，更不敢勸。

城裡的小姑姑知道了這件事，跟我父親說：“把孩子放我家吧，這樣她就可以在城裡上學了。”

父親答應了。

母親雖不願把我送到姑姑家住，可一時沒有别的辦法，隻能妥協。

為了給我付學費，父親去了深圳打工，母親則留在鎮上的廠子裡工作。

3

之後的一年，是我一段寄人籬下的時光。

姑姑的小女兒和我年齡相仿，卻總是有意無意地排擠我。

“你自己沒有家嗎，為什麼住到我家來？”

“讨厭你，因為你來了，媽媽都沒時間陪我了。”

“我的發卡不見了，肯定是你拿了，快還給我！”

這些委屈，我隻能默默忍耐。

所以，我格外珍惜和母親打電話的時光。

我算準了時間，下午五點半後的5分鐘，剛好是母親還沒下班，打廠裡電話能找到她，而姑姑家又沒人的時候。

這珍貴的5分鐘，我總是喊出“媽媽”兩個字，就開始哭，想說的話也在抽抽噎噎中，連不成句。

我難過，母親也跟着難過。

4

一年級後的暑假，母親帶我去了廣州的阿姨家。

在廣州，我第一次住在一個單獨的房間，第一次看到空調和手機，第一次坐了小汽車。

阿姨願意拿出一筆安家資金給母親。母親這一次有了底氣，再一次向父親提出了離婚。

她奔着不能回頭的瘋勁去父親家談判，阿姨和外婆陪着她。

父親家百般不願意，可見母親這個态度，知道無法挽回，隻能答應。

我被判給了母親，父親答應按月給撫養費。

于是，那個暑假之後，我換到一所新小學，跟母親住在出租屋裡，開始了新生活。

5

母親本就好強，離婚後，更是拼命工作掙錢，毫不吝惜地培養我。

奧數班、作文班，隻要能提高我的成績，她就算不吃飯，也要替我把學費交了。

可是，母親也對我越來越嚴厲，我隻要稍微哪一點做得不合她意，就會遭受一頓毒打。

我甚至總結出了哪樣東西打在身上是最疼的。

我最怕的是掃把上的木棍，隻要打得力氣足夠大，木棍會裂成一條一條的，形成木刺，在肉上劃出一道一道新鮮的血口子，而骨頭上的悶疼則會持續一個多月。

我有一次逃學，就是因為長袖校服洗了沒幹，但我胳膊上的傷疤很顯眼，不能穿短袖上學，怕暴露這些傷疤。

6

這時，偶爾見面的父親反倒成為我生活中的“白月光”。

父親每次來送撫養費的時候，我們能度過一段稱得上“溫馨”的時光。

他們不會吵架，母親也不會打我，父親會買好我最喜歡的零食。

記得有一次，我在沙發上迷迷糊糊睡了，父親和母親商量要不要把我抱回床上。

“你抱吧，她睡得這麼熟，不要吵醒她。”母親對父親說。

于是父親把我抱回了床上。

那一刻，好像回到了我6歲之前的時光，那時，我們還是一家人。

7

我高三時，收到姑姑的信息，告訴我：父親再婚了。

那場婚禮，父親沒有叫我去。

之後，我便很少再見到父親。

大學，我考去了一個離家很遠的城市。

離開家我一點都不難過，我覺得終于可以自由、輕松地生活，我以為一定可以靠自己的努力過上幸福的生活。

大學生活并不輕松，繁重的學業，加上一個月隻有500元的生活費，我必須在課餘時間兼職，才能勉強支撐。

不知哪一天開始，我慢慢不想吃飯，體重暴降，我還沾沾自喜，以為自己“減肥有方”。

總是胃痛，我以為不過是這些年飲食不規律得了胃炎，就随便去藥店買點藥。

漸漸地，我開始晚上睡不着，白天又犯困，隻得求助于濃茶和咖啡，又更加傷了胃。

這一切，都沒引起我的警覺。

8

會去醫院，是因為我找了一份在咖啡店兼職的工作，需要提交一份體檢報告。

體檢的醫生察覺到我身體的異常，安排我做了進一步檢查，拿到報告的那一刻，我懵了，欲哭無淚。

“趕緊回去跟家長說，商量看怎麼治療。”醫生同情地說。

我頭腦一片空白，回到宿舍，不知道怎麼辦，就悄悄在網上搜：“年紀輕輕得了癌症怎麼辦？”

别人的故事越看越絕望，不知不覺，我已滿臉是淚。

我本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要不是因為我，母親的一生本可以更幸福。

我還天真地以為考上了大學，就可以過上好日子了？

我這樣的人，配過得好嗎？

我哭了一陣，又想：得了這樣的病，要告訴母親嗎？能告訴母親嗎？還要給她增加負擔嗎？

母親這些年總說，為我付出這麼多，我一直心懷愧疚。

算了，還是不要麻煩她了。

我自己也沒錢，這個病就這樣拖着吧！

9

可是，秘密并沒有保留多久。

過年的時候，我吃了一個油炸煎堆（麻團），母親就開始罵我：

“你總愛吃這些東西，早跟你說不準吃了，對身體不好，你就是不聽，看你的臉色，你總有一天要把自己作死！”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突然湧上來，我哭着說：“你不用咒我了，我本來就生病了，我就快死了，我死了，你就輕松了是不是？”

我從包裡拿出醫院的報告單：“你看，我的胃早就壞了，吃什麼都無所謂了，你高興了吧？”

母親臉上是什麼表情，我已經不記得了，隻記得她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一夜，沒說話。

母親第二天清晨就出去了，傍晚才回家。

她敲開我的房門，對我說：“我準備把這套房子賣了。”

“為什麼？”我知道為買一套自己的房子，母親這麼多年有多辛苦多節省。

“我也就這個房子還值幾個錢，你生了病，總要花錢醫的。”

我呆呆地看着母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有什麼事情要跟我說，你身上流着我的血，為什麼要瞞我呢？”母親開始擦眼淚。

我也流下了眼淚，心裡卻頓感輕松：終于不用自己扛了。

10

過了幾天，我收到了姑姑的信息，她給我轉了5000元錢，說：“這是你父親給你的，好好看病，别的我們也幫不了你。”

我看着5000這個數字，心想不知道夠不夠我一次化療的費用。

原來我在父親心中，也就值這5000元了。

我沒收這筆錢，隻給姑姑發了一句：“新年快樂！”就把她删了。

母親很快把房子賣了，租了一個離醫院近的房子，并給我辦妥了住院。

“我不能一直陪着你，我還要去上班。你不要想那麼多，錢也不要操心，在醫院就好好把病治好，以後還要回去上學。”母親對我說。

我住院沒多久，姑姑來看了我一次。她拿着現金，跟我說：“這幾千塊錢，你收下吧。你爸新買了一套房，要還房貸，還有一個兒子要養，隻能給你這麼多了。”

後來那筆錢母親收下了。母親勸我：“收吧，讓你爸安心，也讓我輕松一點。”

我這才點點頭。

11

第一階段化療結束後，我的病情得到控制。醫生說，我隻要好好配合，還能回去上學。

現在，我和母親常常聊天，母親給我講她小時候的事，我跟她講我大學的生活。

有一天，母親問我：“你知道自己生病了，為什麼不第一時間告訴我？”

我說：“總覺得自己一直在拖累你，害怕跟你說了，你不想管我。”

母親沉默了好久，才說：“傻閨女。”

生病的時候，一個人躺在病床上的時間很多，我常常想：如果之前我能感受到父母很多的疼愛，我是不是會更愛自己，這個病是不是就不會找到我？

不過也是因為生了這場病，我才知道母親原來這麼愛我，那這次生病也不全是壞事。

我想，以後我對愛不會再這麼患得患失，心中充滿愛的人，才有能力讓自己幸福，讓自己在乎的人幸福。

我跟自己說：加油！

也跟母親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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