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幾天，就是母親78歲冥壽，母親去世14年，還有幾人記得她出生在1942年農曆七月十一？

即使是我，也是在夢裡看見母親，才恍然憶起母親離開我們的那個陰冷二月。

其實母親的逝去在我把她從醫院送回老家時已成定局，隻不過不知道時間來得那麼快。

醫生明确地說母親的病基本沒有希望治愈，就是在醫院，也随時會出現意外；再加上母親在稍微清醒時，強烈要求回家。我實在擔心不能讓母親遂了心願，當時也心存一絲僥幸：回到老家熟悉的環境，見到朝夕相處幾十年的鄉親，或許母親還有好轉起來的希望？

我在醫院請了護工陶姐回去照顧母親，回家安頓好了之後迅速趕回省城，打算等新店開業之後再趕回去。但在我離開老家的第六天，也正是我新店開業的那一天，陶姐一直不停歇地打電話給我，彙報母親的危急。我一邊強裝笑臉應酬親朋，一邊背地裡偷偷流淚。店裡營業一直持續到夜裡十點多，我幫忙盤整完店裡事務，坐在地上抱膝歇息一會，就強打精神往家裡趕。

回到家裡已近中午，母親仰卧床上，腹脹如鼔，口不能言，陶姐在一旁不知所措，父親在門外走來走去。我握着母親冰冷的手，卻看見母親滿是皺紋的額頭全是汗，再摸母親的身體，火炭似的燙。

我趕緊打電話給為母親看病的醫生，醫生告訴我，可以給母親打一針他留下的針藥，先把腹中的尿液排出來。

按照醫生的囑咐，我給母親注射針藥之後，母親排出了1000多毫升帶着惡臭的尿，神情似乎輕松了一些。我握着母親的手，大聲喊：“媽，我回來了，我要救您！”

往日總是怕花我們錢不願去醫院的母親，這次竟然吃力地點了點頭，握在我手裡的手，無力地動了動。

我趕緊和兄弟們商量。正在往家趕的大哥和醫生交流之後，說母親這個時候其實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如果移動将會很危險。

其他的兄弟們又遠在各處，便都聽從大哥的安排， 請來幾位信佛的人在母親床前誦佛經。開始時我以為是替母親祈禱，但後來在滿屋佛音萦繞之中，我明白其實這是在為母親“引度”。

我不願母親就這樣離我們而去，我希望母親能渡過這次難關。我更怕母親真的離我們而去，把在這個世界遭受的苦難再帶到另外一個世界去。忐忑不安中我停止誦經，起身查看母親狀 況。

母親頭發散亂，雙眼微閉，嘴唇微張，全身火燙，雙手冰冷。我把蓋在母親身上的棉被掀下又蓋上，蓋上又掀下。忽然，我想起我們兄弟小時候生病了，母親就把米碾碎成粉做粥給我們吃，那粥靈丹妙藥一般，我們吃過粥病就好了。我馬上用家裡現成的米粉給母親熬了粥，請人們停止誦經，我把母親扶坐起來，喂母親吃粥。

念經的人中有和母親同齡的二婆，她一直阻止我給母親喂食。我知道信佛的二婆和母親相處幾十年，在母親彌留之際，希望母親遵照佛的旨意升入天堂，空腹才是對佛的尊敬。但我是不願讓辛勞一生的母親饑腸辘辘，而且我還奢望着母親吃了我熬的米粉之後起死回生。

母親斷斷續續吃了半碗，再也喂不進去了。

也許是吃了些東西有了精神，也許是母親已經意識到自己時間無多，母親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有話要說。我趕忙把耳朵湊近母親的嘴巴，母親發出微弱的聲音：“勞慰、勞慰……你、你們，你、你們都好……”說罷，母親的頭一歪，似乎用盡全身力氣，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眼睛微笑着看着我。

“勞慰”一詞是我們的家鄉方言，意為“感謝”。我從前就聽母親說過：“甯遭父母的手，不遭父母的口”，意思是父母打罵自己的子女是為了他們好，去世 前的老人對子女的總結和說的話天上的菩薩都知道，非常靈驗。如果父母祝福子女好，那麼子女将來就會一切平安吉祥。

我親愛的母親啊，對自己遭受的苦難置若罔聞，卻想借助神的力量佑護兒孫！

我拉着母親的手，想要拉回她的生命。

二婆帶領着人們又念誦起佛經，念着念着也叫我趕快跪下跟随她們一起念。我明白二婆是為母親好，她希望慈悲的佛菩薩能夠帶領母親升入天堂，在輪回的時候不再如今生一樣悲苦。

我也跪下來，既然回天無力，也隻有讓母親走得稍微安詳。

母親在農曆二月二十晚上八點二十八分與世長辭，享年64歲。

母親生育了我們五兄弟，隻有我一個人在她離别這個世界時在她身邊。

我想起我們長大離鄉去外地謀生，多少回，無論下雨天晴，無論是否農忙季節，無論我們兄弟中的哪一個出門遠行，母親總要送我們。我們扶着母親寬厚的肩膀，看着母親頭上的青絲變成白發，看着母親的額頭布滿皺紋一道道，看着母親慈祥的雙眼慢慢昏濁無光，我們母子說着話，流着淚，牽着手，走了一程又一程，終不忍分離。

母親和我們最後分手的地方，總要找一棵樹或者一塊崖石的地方，等我們走遠了，哭得肝腸寸斷的母親才有力氣靠在樹上或者崖石上支撐身體。

我們頻頻回頭，母親頻頻揮手，我們母子淚眼相望，母親依靠在樹上或者崖石上的身體，像一尊高大的燈塔，照亮着我們前行的路，吸引着我們回歸。我們心中裝着和母親的離别，内心就充滿了力量。一位偉大的母親，給了我們無邊的愛，永遠在路這頭，永遠在天地之間，永遠在我們艱難的時刻，激勵着我們，鼓舞着我們。

我随着二婆她們念着佛經，眼睛裡竟然看見母親本來躺在床上的身體，要從床上翻滾出來，她伸出手要我拉她，我趕緊起身，那曾想，我一下子撲倒在地。

等我清醒過來，兄弟們已從四面八方歸來，簇擁着我們敬愛的母親。

我們兄弟與母親作了最後的告别，又一次踏上奔向他鄉的征途。但這一次，沒有了母親的送别，隻有我們的淚眼滂沱。

母親去世後，我夜夜無眠，疲倦、悲觀、消極，幾乎崩潰。好在，有弟兄們相互安慰，我終于挺過來了。

兩年前，在母親去世12年之後，我們兄弟為母親修了墓，在墳頭樹立的墓碑上，刻上碑文以紀念母親：

慈母範氏 諱名淑珍 祖籍同區新文劉家橋 姊妹四 排行三 與父尊大華表親結姻 育五子成人 駕鶴十餘載 倥偬駐相思 滿堂兒孫問祥慈 繕冢立碑奠長祈 咦呀我母 下嫁馮家 立錐片瓦 破屋單間 無米熬湯顧叔幼 節衣縮食養五兒 床單衾寒墊草褥 麻衫舊布縫新衣 家貧無勢 童叟皆大讓路旁 寒門多子 賢如孟母送學堂 中饋乏人 求媒說好作姻緣 噫呀我母 即當兒媳如閨女 立戶猶操一竈台 呼眠入睡趕蚊蠅 兒孫繞膝 望眼欲穿月倚門 有兒遠行 咿呀我母 待人接物 克己周全 寬仁本厚 尊老愛幼 勤儉持家 寬打窄用 白發眼枯寸草心 袖衫挽斷淚如珠 哎呀母親啊 歲月蹉跎青絲成霜 積勞成疾扁鵲無方 德厚福薄碎心斷腸 既至丙戌撒手人西去 丁酉立碑淚無語 哀哉我母 凡盡儀度 慈顯德昭 春晖霞照 後昆以嘉

哀哉

尙飨

母親從此住進了那座兒子們修築的豪華墳墓，我們要母親不再受那雨來屋漏、破壁寒暑之苦。母親，您是否感受到兒子們的愛和牽挂？

隻是，我們再回故鄉，站在家門口，習慣地喊出那句：“媽，我回來了”，得不到回應，我們才如夢醒般奔到母親墓地，雙膝跪下，再一次高喊：“媽，我回來了！”

但是，隻有墓碑石柱上那副對聯：“一世艱辛數子成，千秋厚德列宗昌”那遒勁有力的大字靜靜地望着我們。我們再也沒有了母親，我們再也沒有了家。

安葬着母親的地方，成了故鄉。

故鄉山水依舊在，兒孫天涯沒有家。

慈母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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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馮俊龍，70年代生人。筆名看盡人間荒唐、大眼看世界、堅挺的鼻子。一個既喜歡曆史又注重現實的專職寫作者，著有小說、散文、詩歌三百餘萬字。現擔任五塊石頭文化傳媒有限公司董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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