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趙薇

一座黑青色山石穩坐于案頭，以手試探着舉起，沉甸甸的石塊居然如雲朵一般，幾無重量。

謎底揭曉。山石并非真石，而是由紙胎大漆制成。

“人人皆知‘舉重若輕’，大漆做石，體驗的則是‘舉輕若重’。”制作者田志力說，這其實也是一種平衡之道，輕與重，有與無，自然與人工，就在這一枚枚大漆制成的山石之中，形成了默契與平衡。

極輕的，亦是極重的

以紙胎大漆做石，觀之真切，入手卻輕如雲。在田志力看來，這是一種反差，反差中卻也有關聯。

極重的石，原本就不乏輕盈意象。古人認為“雲觸石而生”，石也被稱為“雲根”。想象或許奇谲，細想來，石本來就是自然之物，其上紋理的舒放或褶皺，又何嘗不是天地之氣的延展。

造雲 漆作古靈壁賞石

藏石之中，不乏以雲為名者，如明代文人米萬鐘所藏的一塊供石，名為“鎖雲”，一朵雲停駐在靈璧石裡。“雲的升騰與石的厚重，在張力的對撞中構成一種微妙的制衡，其間的趣味，很值得琢磨。”田志力說，古人賞石，看重的正是石本體氣質的意蘊與意象，而非拘泥于“像什麼”。

因此，田志力的作品，也絕不局限于“形似”，而更看重其中的精神意趣與文人品格。他曾以蒲松齡紀念館的“海嶽石”為藍本進行創作，也曾拟無錫寄暢園“介如峰”之态，做文房清供賞石。

海嶽石 紙胎大漆泥飾清供硯山

在田志力看來，前者宏大氣象之中，藏有蒲公的文思品格，後者的俊逸意态之中，則有心志操守、堅如磐石的丈夫氣。

“重量或許是極輕的，但其間的文思意趣，卻是極重的。”他說。而這輕與重的拼合、平衡，正是來自制作者對意境與意味的反複摸索、琢磨、再創作，此間意境飄渺輕盈，此間用心，深沉、厚重。

人工的，也是自然的

田志力正在雕琢的作品，是一件名為“鈍仞”的靈璧石。要以漆拟出靈璧石細密的肌理和滑潤的石皮，絕非易事，通常這樣一件作品的完成，要耗時兩個月之久。

鈍仞 漆作靈壁賞石

近二十道繁複工序，在田志力眼中，并不枯燥，反而有趣。此間趣味，許多來自于自然與人工的一種角力。

以漆做石，本質上是以自然之物拟自然。世人對漆常有誤解，以為是工業之物，其實，真正意義上的漆，是從漆樹韌皮部流出的天然黏性漿液，它自樹上來，是最純粹本真之物。除此之外，作為胎的紙、用以造型的土灰、上色所施的碳粉，無一不從自然之中而來。

但人的巧思與匠心，卻是以自然再塑自然的靈魂所在。構思自不必說，要做一塊怎樣的石頭，有時是靈光一現，但更多的時候，來自對石譜的研讀與琢磨；此後，泥塑、以宣紙敷裱、定型，再将塑泥挖出。

最耗時耗力，是以變塗技法，模拟石的肌理與線條。紙胎剛形成時，不免存有紙的質感、人工的痕迹，要做出如天然石料的轉折、褶皺、走向，就要反複地漆塗、修飾。最終，一層層的漆、灰髹飾，讓黑石如有皮殼包漿，而其内蘊的光澤，則啞然猶如隕鐵。

用自然的原料，塑造自然的物質；以人工的手法，去除人工的痕迹。田志力說，這枚“鈍仞”的完成過程，是以漆作石人工與自然平衡之道的映照，亦是賞石文化中對石頭“無生”感相的契合。

石以其無生，固而無死。“老莊有‘至生者無生’，佛學有‘不生亦不滅’，”田志力說，“我做漆石，就是嘗試用輕柔的紙如水的漆舉輕若重，創造跳脫生滅輪回的天地之器。”

而這，又何嘗不是人與自然的一種角力與平衡呢。

無用的，卻是有趣的

常有友人問，以漆做石，何用？

田志力的答案總是坦率：無用！他有自己的解讀：無用之用為大用，生命存養之妙在無用。

例子自然也從山石中來：無用之石中承載着文思與節氣，可謂胸中山壑；無用之器中蘊涵着真趣與品格，因而可以載道。

有用易求，有趣卻最是難得。所以，在田志力看來，“做無用的物，成有趣的事”，正是生命的妙處所在。由此不難理解，他那些總在人意料之外的熱愛：攝影、髹漆、收藏……如此總總，皆因生活與生命之“趣”。

趣味之一，在于豐富。為了更好地模拟名石，田志力幾乎買全了所有石譜，同時走訪民間藏家，參觀國内石展。“摸索的過程，就是探究石與漆、石與傳統文化之間的關聯性，探尋古人的審美趣味，體會不同時期的審美特征。”

田志力說，看石、看展、讀石譜，總能獲取到一塊石背後的文化符号與文化信息，遠古的樸素、宋的剔透、明的張力、清的繁複…….不同時代，總有不同趣味，也能體現一個時代的審美特征。“沒有關聯，就無從談趣味，”他說，“尋找文化的豐富性與關聯性，最為有趣。”

另一趣味，在于創作。田志力的作品，常常以古代名石為藍本，但又絕不是簡單的摹古。在他眼中，一味摹古，就失去了靈活與趣味，隻有将個人的審美、思想、見解融入作品，一塊漆石才有新意，才有靈魂。

有趣與無用之間，實則是人與石品格的觀照與映射。田志力曾做“對境”一石，取人與石互對成境之意。人與漆、石之間，由此再次形成一種和諧的平衡，而這種平衡的指向，是人與自然的融合與統一。

“做漆石，有石與石的相對，也是我與石的相對，最終在此境中超越石我之别，最終臻于‘石我石也’之境地。”田志力說。

對境 漆作靈壁研山

END

主編：吳麗蓉 | 編輯：肖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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