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電視劇《安家》大火,看完電視劇,我不禁思緒萬千,想起那年我們的“借房往事”。
父親與發江叔坐在客廳喝茶,陽台打來縷縷光曦,落在地闆上,晃成大小光圈,兜兜轉轉。窗外,過往汽車的喇叭聲“突突突”時隐時現,打斷了父親與發江叔交談的話音。
那時,還沒有改革開放,商品房還沒橫空出世,福利分房就是各單位建職工宿舍,家家戶戶對房子企盼,就寄托在看誰家能在單位分到房。現在還不是分房的時期,父親在跟發江叔嘀嘀咕咕說啥呢?
發江叔身子骨瘦瘦的,眼睛小而明亮,鼻子高聳,薄嘴唇,說起話來幽默生動,我們全家人都喜歡跟他說話。特别是父親性情急躁,遇到不順心的事就像鞭炮一樣,一點就燃,但隻要發江叔在身邊,幾句不鹹不甜的開解,他不是不開口,就是轉怒為笑。
這是記憶中,家住車站宿舍生活的一幕。
繞了半天,發江叔是來與父親商量借我家房子結婚的。
那時,我們家姐妹五個,父母,加上外婆,住着兩房一廳,還有個小閣樓。擠一擠,父親還是能硬擠出一間房借給發江叔住的。
那時,我還是小孩,懂不了那麼多。隻想到,以後的日子發江叔能住我家,說說笑笑,家裡人就不必害怕總要發脾氣的父親了。
後來,從我看到的生活片段和母親的叙述中,才拼湊完整發江叔的故事。
不知現在還有多少人知道“半工半農”這個詞,或者叫征地工。他們因為家鄉的土地被國企征用,而換來工人的身份。說到底,是離開了土地和耕作的農民,來到工廠開始學着幹工人的活。再後來,又有“以工代幹”一詞,當時的黨政機關也有着部分“以工代幹”“事業編制”的人,不像現在,公務員公務員那麼純正地叫,當然,機關隊伍還是有事業編的人在幹活。
身份是一個奇怪的東西,看不見,卻始終萦繞其身。廠裡的女工是正式工,找一個“亦工亦農”對象,好像就是下嫁了,因為她婆家還是鄉下人。一個“亦工亦農”身份的青年,隻要他沒找到幹部指标轉正,就算活幹得再好,模樣長得再周正,也敵不過一個相貌能力都平平的正式工或幹部編制。人的價值,叫身份壓住了一半,我那時對這個稱謂一直弄不明白,一個人怎麼能是半個工人半個農民呢?
扯遠了。
發江叔應該是從農村進城市到大三線煉鋼鐵再被招學徒進了車站當工人的。
他生在一個還算富裕的家庭,但母親卻把他給了人家。就因為聽信了算命先生的話,說這孩子命裡的八字硬,得賣斷給人家當兒子。賣到這一家,養父母的經濟狀況反而一般般,加上自家接續也生了幾個孩子,顧了小的顧不了大的,發江叔小小年紀就過着半飽半餓的半漂流生活,度過了艱難的童年,往後誰家給過他溫暖都會銘記在心:感恩。
十歲起,發江叔就挑起一對竹筐,裡面裝着糖果、紗線、紐扣、毛巾、牙刷等日用品,拿着撥浪鼓,穿街串巷當賣貨郎。小小年紀,開始嘗遍人間辛酸。
有一天,一老婦打開一扇門,輕聲呼喚着發江叔,說要買個針針線線,挑三揀四,沒個定數,倒是話裡有話,總套着問發江叔是不是住哪村哪路?母親是怎樣的性格、體态?家裡誰、誰、誰?一天、兩天,一次、兩次,說着聊着,還會拿出一個面包半個地瓜給小發江吃。
聰明機靈的發江叔回到家裡,無意間跟養父說有這事,養父一聽心裡自然明白,就吓唬小發江,那地方不能去賣東西,總有人販子出入,說不定就會被賣去“客頂”(好遠的梅縣山區)。
聽從了養父的話,發江叔換了個地方做小買賣。這時,又出現一個婦人跟前跟後說這說那。最後把事情挑明了,說,先前那老婦人就是發江叔的生母。而挑明這件事的是發江叔的姑。事實面前,養父母也隻好說明緣由。
我不知道父親與發江叔是何時認識的,又是怎樣成為忘年交的?聽母親說,發江叔頭腦機靈,又能吃苦耐勞,進車站當學徒工,先學汽車修理8年,再學開上汽車。父親一開始在業務股工作,管了司機也管服務員。自然喜歡這機靈的年輕人。後來去當工會主席,組織青年藝術團——潮劇六團,學排戲,唱潮劇,發江叔等一幫小年輕成為文青,也就是在年輕人活躍的業餘生活中戀上了璇姐。
璇姐年輕、漂亮,父母視為掌上明珠。平常不愛開玩笑,俨然一冷美人,隻有見到發江叔才會莞爾一笑。準丈母娘很疼愛這個未過門女婿。但女婿窮得一瓦房都沒有,而生母、養母又都争着要将媳婦娶進自家門。這時候,發江叔來找父親吐苦水,并大膽地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父親平常算是口才好的人,遇到發江叔卻隻能笑眯眯聽他說。發江叔說話既口若懸河,又智慧表達。他真情的傾訴誠懇的态度讓我母親最先動情。熱心助人是母親的秉性,平常在家說不上頭句話的母親,這次竟大膽答應下來,父親也沒意見,或許他沒有想到母親會如此爽快,倒叫他自己不知說什麼好。
發江叔大婚那一天,我們全家人像過節一樣。淩晨一兩點鐘,看好時辰,頭發光鮮穿戴整齊的發江叔悄悄拉着璇姐的手進新房。天亮後,聽我母親說,她是作為長輩給這對新人開的門。鬧洞房的親朋好友還沒到,我們幾個小孩已經歡天喜地在他新房裡跑來跑去。
那時的新房,總是擺一個大紅盤子,放着紅燈糖和雙喜餅幹,一個紅色的玻璃花瓶插着一束塑料花。我好奇地湊上前去摸一摸那個紅花瓶和那束花,一轉身,裙子一撩,隻聽見“嘩啦”一聲,花瓶打碎了!我的臉吓得煞白,璇姐那本來就不十分由衷的笑容頓時拉下臉來,我母親聽見聲音,趕到新房門口,罵也不是打也不是,隻能一個勁地賠不是,并用手指戳着我說:“你呀你呀,盡惹事。趕緊出來,叔叔阿姨要休息一會。”還是發江叔情商高,連連說,“沒事沒事,瓷開嘴大富貴,小孩家毛手毛腳不是故意的,别吓得她以後不敢來叔叔家了。”
而對于我,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來說,看人結婚,就像打開生活的一扇門,用純淨的天性去開啟新奇世界的觀察。
不知不覺,父親老了,如此神速。如同我的長大,歲月如風,似乎不曾留下痕迹。
多年以後,我成了一個文字工作者,對身處的大千世界充滿深情,并置身于内,感同身受,做了一些自認為有用的思考。
有一天,我回娘家。母親興奮如蝶地告訴我,你發江叔回國了。“回來了?是嗎?”我也興奮起來。
發江叔後來在單位分了房子,搬進出自己房子以後,生了一雙兒女。後來,55歲退休的他與璇姐去了美國,投奔小舅爺并幫他打理餐館。不會英語的發江叔以他的聰明,學會簡單幾句用語,每天開着小貨車,四處奔忙送餐,漸漸紮下根來,也能在美國換口飯吃。多年以後,隻是覺得也見了世面,留在國内的兒女年齡超過辦理出國手續的界限,再說歲月不饒人,幹脆葉落歸根,回到家鄉。所以,我們一直喜歡的發江叔又回來了,全家人都高興。
父母親年邁在家,兒女們工作回家,進進出出,遇到發江叔來坐,依然熟稔地叫“發江叔”,然後又沒大沒小地和他開起玩笑來。真是緣分,父親身體日漸衰老,當年意氣風發的父親,變成生活要兒女照料,出入要有人攙扶,稍有不慎就會摔倒的老人。而向往着外面精彩世界的父親,難免對兒女平常善意限制他的行為頗有微詞,有時氣咻咻嘟嘟喃喃講給發江叔聽。發江叔總是用一兩個故事,一兩句話,讓父親轉怒為笑。從美國回來,閱曆更豐富,故事更多元,加上幽默的表達,父母親真是打心眼裡喜歡發江叔來串門。
現在想來,晚年的父親是孤獨的,他孤獨的心靈掩蓋在強勢的外表之内,加上日益羸弱的行動力,更容易動肝火,傷元氣。父親走了十幾年,這十幾年的時間裡,偶爾想到當初我們意氣用事的細節,總會後悔,總以為是為父親安全着想,全然不顧他的感受。如今想想,着實心疼父親,并由衷感謝發江叔陪父親度過的愉快時光。
母親晚年也身體不好,生命最後的一年大多卧床,雖然每天有保姆陪伴,但她總盼着兒女來,來看望她,和她聊天,陪她吃飯。保姆告訴我們,你母親總喜歡半睡半躺着,迷迷糊糊,但隻要是聽到發江叔來,就頓時變成另外一個人,神志清醒,生命中最後滿滿的主意和打算向他和盤托出,比自己親兒子還親。
母親撒手人寰,料理後事時,家裡的瑣事難事,兄弟姐妹幾個商量,有事問發江叔,他是一個世事練達皆文章的人,隻要他幫拿主意的,我們就聽,肯定錯不了。
送走了父母,大姐要遠赴澳洲跟兒子全家一起生活。臨走時,請發江叔喝早茶,姐妹幾個來到茶餐廳,一見發江叔就像見到親人一般。大姐一聲“發江叔”然後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淚水嘩嘩直流。抑或是喪父母之痛深藏在心靈深處,走到親切溫情的發江叔面前,尋到了突破口。
母親走了好些年,這些日子,我們姐妹幾個總惦記着要請發江叔喝喝早茶,送一瓶好紅酒。美國生活已養成了他一進家就想斟一小杯紅酒品一品的習慣。電話裡,他說:“好,約個地方,晨練後就去。有心啦,還記得你們的發江叔!”爽朗的笑聲裡挺有畫面感哦。别來無恙哈,曾經跟我們借房的發江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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