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天開始,我們開始系統地讀一讀晚唐詩人杜牧的詩。
上一篇文章我們已經介紹,杜牧的祖上很牛,他的遠祖跟杜甫是同一人,就是那位至今唯一一位配享文廟和武廟的大神級人物杜預,杜預的文采武功自不必說,就算到杜牧爺爺杜佑這一輩,杜牧家仍然地位顯赫,公元803年,杜牧出生,也就是這一年,杜佑正式拜相,照此推算,杜牧自從出生,就應當是正經的官家子弟,生活自當平順富足,更不要說,杜佑後來又 進拜司徒、度支鹽鐵使,封岐國公等等,杜牧的父親杜從郁以門蔭入仕,官至秘書省秘書丞(從五品上),杜牧該當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是正經的官三代,官二代……
(杜牧和他的《張好好詩帖》局部)
但實際情況呢,杜牧少年時期的生活非常貧苦,苦到什麼程度呢,據他自己後來請求外放時寫的《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啟》所記:
某幼孤貧,安仁舊第,置于開元末,某有屋三十間。去元和末,酬償息錢,為他人有,因此移去。八年中,凡十徙其居,奴婢寒餓,衰老者死,少壯者當面逃去,不能呵制,止有一豎,戀戀憫歎,挈百卷書随而養之,奔走困苦,無所容庇,歸死延福私廟,支柱欹壞而處之。長兄以驢遊丐于親舊,某與弟顗食野蒿藿,寒無夜燭,默所記者,凡三周歲。
(初生的蒿,可以食用)
杜牧繼承了長安祖産約三十間房子,但父親去世後(大約在杜牧十五歲時),杜牧隻能舉債為生,到元和末年,三十間房子全部都歸了債主,杜家年老的奴婢全部餓死,年輕力壯者當面逃開,呵止不停,隻有一人不忍心,仍然帶着“百卷書”不離不棄。
無處立足的杜牧隻能栖居在杜家在延福裡的家廟,那裡的柱子已經傾倒,破敗已極,不知名的堂兄騎一頭瘦驢,像乞丐一樣遊走于親朋故舊讨得生活所需,杜牧和小他的4歲的杜顗(讀yǐ),隻能吃野菜度日,晚上甚至連照用用的蠟燭也沒有,讀書也隻能白天讀,夜裡默默記誦……這樣的情況不是一兩個月,而是持續了整整三年。這三年,正是他和弟弟長身體要營養的三年,這段時期的饑餓與困苦,對杜牧的影響很大,他最終隻勉強活了五十歲,跟着他挨餓受苦的弟弟,最後隻活了四十五歲,抛開遺傳病的原因,這三年,太重要了。
(杜家家廟在長安的位置)
宰相之後,何以生活過得如此辛酸?杜牧的親戚為什麼不幫襯杜牧呢?
分析一下原因:
1、分家。宰相之家,當然樹大根深,但畢竟杜佑有三個兒子。杜牧有位堂兄杜悰是當朝驸馬(後來也順理成章成為宰相),是杜牧二伯父杜式方(據《舊唐書》載,杜式方跟杜從郁關系親密)的第三子,據載,杜悰在814年被選為驸馬,尚岐陽公主(我們在《說文解字》課程裡說了,娶公主叫“尚”公主)。這是個關鍵事件,杜悰新婚,唐憲宗賜第,杜悰要單獨别居,大家族自然要分家,此前,杜家家族全在一處,家務由杜佑的長房長孫杜诠打理,此後各房分開,在安仁坊的舊第,杜牧一支,分到了上述的三十多間房屋,此時杜從郁尚在,生活尚有來源。
(杜牧與杜悰及相關人物的關系圖)
杜悰有好友獨孤郁,獨孤郁曾極力反對杜從郁出任拾遺。拾遺的品秩不高,但卻是皇帝的近侍,随時可以面見皇帝,每日參加早朝,屬于常參官,很體面,很清貴,自打杜甫“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獲得拾遺之職後,拾遺的官名很是響亮,杜從郁沒有獲任拾遺,自然郁悶,想必對自己的侄子杜悰也不滿意,或許也因為這個原因,導緻了杜牧與伯父杜式方的疏遠。
(杜佑的《通典》書影)
簡言之:杜悰一支與杜牧一支雖是同一個爺爺,關系并不好,這次分家,實在是名副其實的“分”家,分開以後,各自保平安。是以,杜牧困苦的三年,杜悰未做任何接濟。
2、父親早逝。三十多間長安房屋,當然價值不菲,問題是不久,杜牧的父親杜從郁就病死了曆史沒有記載杜從郁的具體卒年,但晚不過公元817年。諾大的家庭,一下子失去了經濟來源,也就是說,杜牧大緻在十三、四歲就開始主持家政了,一個從不知銀錢為何物的小孩子,一下子要擔負起一門的理家重任,何況這還是個不小的家(仆婢未散),杜牧隻好到處借錢維持,漸漸地,房子都還了債。杜牧當然也不是一個會理家的人,上天不會把所有的好處都賜給同一個人。
還有一個問題,杜牧的爺爺杜佑是岐國公啊,不是還有三千戶食邑啊,但實質上是,杜佑的岐國公,名義上有三千戶食邑,但聖旨卻并沒有注名“食實封”,這是個有名無實的虛封。當然也就談不上會有收入分攤到杜牧頭上。
(範曾《杜牧問醉圖》局部)
總之,杜牧在最長身體的三年(十五歲左右),帶着十歲出頭的弟弟,過了三年困苦到極緻的生活,杜牧對于貧困的體會,痛徹心扉,對他的人生觀、價值觀、為官的施政方針、詩文風格,都有巨大影響。後來杜牧執政一州之時,善政頻出,對百姓們深懷同情,原因即在于此。今天我們就來讀一首杜牧的一首七言絕句《題村舍》,這首詩在杜牧的詩裡面并不顯眼,卻很有現實意義,如果了解了杜牧的早年生活,對這首詩的理解會深一些,全詩如下:
三樹稚桑春未到,扶床乳女午啼饑。潛銷暗铄歸何處?萬指侯家自不知。
這是詩人在鄉村見到的實際情景,因此場面非常真切:三樹稚桑春未到,扶床乳女午啼饑。這裡的三樹有的版本寫作“數樹”因為後面有萬指,所以,我們認為“三”樹更合理,更具體,蠶農就隻有這三株桑樹,在民不聊生的晚唐多半也是現實情況。因為春天還沒有來到,所以蠶農不能采來養蠶,也沒有收入,這類似“青黃不接”時節,因為沒有吃的,到了午時,正在哺乳期的女童扶着床邊正在啼哭,或者她哭的原因是,她找不到她的媽媽。
(三樹稚桑春未到)
潛銷暗铄歸何處?萬指侯家自不知。 潛與暗:不顯露;銷與铄:熔化金屬;萬指:古代用手指的多少來計算奴隸,十指為一人,“萬指”為千人。這裡的“萬指”,有的版本寫作“萬戶”。乳女饑餓,是因為母親不能喂奶,母親在哪裡呢?詩人沒有說,但可以肯定,她在掙紮着活下去,但無論她如何忍受折磨和煎熬,卻幾乎看不到前景,因為無論如何勞作,她能依靠的也隻有三棵桑樹罷了。
生活在她們眼裡,是絕望的……。
底層大衆拼死勞作,歸宿在哪裡呢?那些有衆多仆役的公侯之家當然是不可能知道的。甚至,我們可以想見,詩人眼見“乳女啼饑”情景,他心裡肯定已經在痛惜這個乳女的未來了。
(詩劍風流的杜牧)
我們不建議以階級分析的觀點來讀一首詩,但杜牧的這首詩,似乎讓我們看到了杜甫所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畫面,又仿佛有白居易筆下所寫的“典桑賣地納官租,明年衣食将何如?”農人焦急的情景……
唐憲宗(805年)以後的大唐,帝國已到傾覆的邊緣,底層民衆正掙紮在生死線上,就如同那個“食野蒿藿,寒無夜燭”的杜牧。曆來被稱為“詩劍風流”的杜牧,能對底層大衆的窮苦生活感同身受,當然是因為他也曾有過三年的貧困時光。
(【唐詩閑讀】之191,圖片引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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