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通(公元584~617),字仲淹,隋河東龍門(今山西河津縣)人。生于開皇四年秋冬之月(參見《全唐文》、《文中子世家》及《錄關子明事》),卒于大業十三年五月,享年三十三歲(參見《全唐文》王績《遊北山賦》注。薛收《文中子碣銘》作三十二,《王無功文集》五卷本作四十二)。門人谥曰文中子。
王通生長于世代冠冕之家,富有典籍和深厚的學術淵源。王通生時,其父銅川府君筮卦,遇坤之師,請教其祖父安康獻公,獻公說這是素王之卦,二爻陰變陽,是上德而居下位,雖有君德而生非其時,所以此子長成,“必能通天下之志”,遂起名曰通(參見杜淹《文中子世家》,王福畤《錄關子明事》,《全唐文》卷一三五和一六一)。《錄關子明事》載“開皇元年,安康獻公老于家,謂銅川府君曰”雲雲,是說王通祖父于開皇元年歸老于家,向王通父親講授關朗學術,并非指終老于家,所以及見王通之生,并為他命名。
王通早慧,兩歲即已知書,“開皇六年丙午,文中子知書矣,厥聲載道”(同上)。開皇九年,王通五歲時,隋平江東統一全國。王通和他父親有一段對話,《文中子世家》是這樣記載的:
銅川府君歎曰:“吾視王道未叙也,天下何為而一乎?”文中子侍側,始十歲矣,有憂色。銅川府君曰:“小子,汝知之乎?”文中子曰:“通嘗聞之夫子曰:‘古之為邦,有長久之策,故夏殷以下數百年,四海常一統也。後之為邦,行苟且之政,故魏晉以下數百年,九州無定主也。’夫上失其道,民散久矣,一彼一此,何常之有。夫子之歎,蓋憂皇綱之不振,生人勞于聚斂,而天下将亂乎?”銅川府君異之,曰“其然乎”。文中子十歲當是五歲之誤。或後人見五歲童子不可能發此議論而改。今據薛收《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粵若夫子,洪惟命世,盡象緯之秀,鐘山川之靈,爰在孺年,素尚天啟;亦既從學,家聲日茂”等語,可證以上所述,盡是事實。象緯指所筮之卦,山川指黃河與龍門山,孺年天啟,正說明王通幼年确屬神童。正因如此,王隆才開始對他講授“元經之事”,即對曆史的認識。
開皇十八年,王通十五歲,在父親的勉勵下,“于是始有四方之志,”辭家遊學四方。“受《書》、《春秋》于東海李育;學《詩》于會稽夏琠;問禮于河東關子明;正樂于北平霍汲;考三易之義于族父仲華。不解衣者六歲,其精志如此”(《文中子世家》)。文内關子明三字之後當有後人二字,或即關生二字之誤。即《中說·魏相篇》“文中子曰:吾聞禮于關生,見負樵者幾矣”之關生。關朗亦河東人,故疑關生為關朗後人。若謂《世家》為通子福畤僞撰,則畤有《錄關子明事》一文,紀其祖穆公與關朗交遊受易事甚明,豈能誤為其父。王通遊學期間,以其聰穎博識,還解決了其他人學問上的疑難,所以《中說·立命篇》說:“夫子十五為人師”。
仁壽元年,王通十八歲,“舉本州秀才,射策高第”(《文中子碣銘》)。秀才在隋唐時代,屬于最高級别的科舉,極少有人考中。開皇十五年,僅杜正倫一人及第,楊素怒曰:“使周、孔更生,尚不得為秀才,刺史何妄舉此人!”經重考方錄取。才冠一世的劉焯也是秀才高第,可見秀才科的榮貴。王通秀才及第後,名動京師,很多高官顯宦都要求和他相見。《中說》記載:“子在長安,楊素、蘇夔、李德林皆請見”(《王道篇》)。又“内史薛公(道衡)見子于長安,退謂子收曰:河圖、洛書盡在是矣,汝往事之,無失也”(《天地篇》)。此外還有蘇威、賀若弼等隋朝重臣及劉炫等大儒。其中除李德林(卒于開皇十一年)一人姓名有誤外(今疑其人乃薛道衡,因後文責其“言文而不及理”,編者因薛收故改),餘皆實錄。後人多以重臣請見、遣子求學為虛妄作僞,其理其據本不足深辨。今按薛收所撰《文中子碣銘》中明謂:“朝端囗囗(原注:阙文。疑為譽其二字)聲節,天下聞其風采。先君内史屈父黨之尊,楊公仆射忘大臣之貴,漢侯三請而不觌,尚書四召而不起。”可見名臣纡貴降尊,請見王通實有其事。而且薛道衡和王通的父親還是朋友(父黨)。至于賀若弼,因早與王通長兄王度友善,并曾稱贊王通季弟王績為“賢兄有弟。”請見王通,當亦在情理之中。《中說》編者用“請見”兩字,還寓有道尊于勢的意味,豈可以後世事理衡之。
據楊炯《王勃集序》、《舊唐書·王勃傳》,王通秀才高第後,授官蜀郡司戶書佐,蜀王侍讀。次年十二月蜀王秀被罪廢,因王通在此之前即辭官歸家,未受牽連。《中說》曾載通與劉炫論易事,學者每以炫久貶河間鄉居,兩地懸遠,難得相遇緻疑。殊不知劉炫早于前年被枷送益州,初為蜀王門衛,後為書佐,同處為官,故得相與論學也。王通雖然辭去朝廷蜀郡司戶的任命,卻于20歲時向文帝獻上《太平十二策》,以求大用。據杜淹《文中子世家》載:“仁壽三年,文中子蓋冠矣,慨然有濟蒼生之心。遂西遊長安,見隋文帝。”“奏太平之策十有二焉。推帝皇之道,雜五霸之略,稽之于今,驗之于古,恢恢乎若運天下于掌上矣。帝大悅。”“下其議于公卿,公卿不悅。時文帝方有蕭牆之釁。文中子知謀之不用也,作《東征之歌》而歸。”這一史事在二年後,通弟王績遊京師時,重被提及。據《王無功文集》五卷本呂才《序》所記:績“年十五,遊于長安,谒越公楊素。于時賓客滿席。素覽刺引入,待之甚倨。君曰:‘績聞周公接賢,吐?{握發,明公若欲保崇榮貴,不宜倨見天下之士。’時宋公賀若弼在座,弼早與君長兄侍禦史度相善。至是起曰:‘王郎是王度禦史弟也,止看今日精神,足見賢兄有弟。’因提手引座,顧謂越公曰:‘此足方孔融,楊公亦不減李司隸。’素改容禮之?。因與談文章,遂及時務,君瞻對閑雅,辯論精新,一座愕然,目為神仙童子。初,君第三兄征君通,嘗以仁壽三年因上十二策,大為文帝知賞,素時亦欽其識用。至是謂君曰:‘賢兄十二策,雖天下不施行,誠是國家長算。’君曰:‘知而不用,誰之過欤?’素有慚色。”王績遊京之年當在大業元年至遲不超過二年夏天,因是年六月楊素改封楚公,至七月而卒。《王無功文集》校理者謂績谒楊素于仁壽三年前,大誤(見中華書局1987年版,該集會校本)。這段新出的史料,不僅說明了杜淹《文中子世家》确屬信史,也證明了王氏家中多出神童的事實(還有通孫王勃,史稱“六歲善文辭”、九歲作《漢書顔注指瑕》等)。
炀帝繼位後的大業年間,王通隐居龍門之白牛溪,著書講學。“以為卷懷不可以垂訓,乃立則以開物;顯言不可以避患,故托古以明義。懷雅頌以濡足,覽繁文而援手。乃續《詩》、《書》,正《禮》、《樂》,修《元經》,贊《易》象。”“淵源所漸,著錄逾于三千;堂奧所容,達者幾乎七十。”薛收在《文中子碣銘》中,對王通隐居的目的、著述的内容以及講學盛況的概括,與杜淹《文中子世家》、王績《遊北山賦》及《中說》所載,若合符契。王績在《答程道士書》中也說:“昔者,吾家三兄,命世特起,光宅一德,續明六經,吾嘗好其遺書,以為匡世之要略盡矣。”可見王通的托古明義、開物垂訓,完全是為了挽救世運時弊,亦即所謂的“命世特起”。王通續作《六經》,用了九年時間,然後專意肆力于講學。“山似尼丘,泉疑洙泗”,“門人弟子相趨成市,故溪今号王孔子之溪。”(《遊北山賦》及注)“盛德大業,至矣哉。道風扇而方遠,元猷陟而愈密,可以比姑射于尼岫,拟河汾于洙泗矣”(《文中子碣銘》)。這即是後世所謂的“河汾道統”。這期間朝廷屢次征辟,“兩加太學博士,一加著作郎”(同上),皆不赴召。
大業九年,楊玄感起兵反隋,遣使召請王通。王通對使者說:“為我謝楚公,天下崩亂,非至公血誠不能安,苟非其道,無為禍先”(《天地篇》),說明王通對時局有着清醒而且深刻的認識。他的歸隐講學,著書立說,目的就在于弘揚王道仁政。所以不赴楊玄感之召,就是認為楊沒有推行王道之治的至公血誠。當大業十三年五月,王通在病中聞李淵在太原起兵,泫然而興曰:“生民厭亂久矣,天其或将啟堯舜之運,吾不與焉,命也。”(《王道篇》)并對薛收說:“道廢久矣。如有王者出,三十年後禮樂可稱也,斯已矣”(《魏相篇》)。看來他是有意響應的。他的門人弟子,大多投效唐軍,顯然是受他影響。薛收在《碣銘》最後說自己“将以肆力王事,思存管、樂。”即是在王通病中,師弟間議論的結果。可惜就在這年五月甲子日(據薛收《碣銘》),王通過早地與世長辭,終年三十三歲。“門人考行,谥曰文中子。”(同上)。
王通的門人,據王績說:“以董常、程元、賈瓊、薛收、姚義、溫彥博、杜淹等十餘人稱俊彥”(《北山賦注》)。《中說·關朗篇》所列,除此之外,還有房玄齡、魏征、杜如晦、窦威、陳叔達、王圭等唐初名臣。王績雖在《遊北山賦》中說過王通“殁身之後,天下文明,坐門人于廊廟,痙夫子于佳城”和“門人多至公輔”,但沒有确指,後人遂多以此緻疑。據薛收所說自己和王通的關系是:“義極師友,恩兼素故。”(《碣銘》)以此律之,以上名臣亦同此例,即使年齒、輩份、爵位長于或高于王通(如王圭是王通族叔,陳叔達是绛州郡守,房、魏、杜等年長,餘人也多為通之平輩),隻要曾求學問道于王通門下,稱為門人并不過份。且門人與弟子是有區别的,古稱親受業者為弟子,轉相授受為門人。王通于河汾以道統立教,非訓蒙之師,遊通之門者,也多飽學之士,特為問道解惑或願得指正品題而來,正是介于門人弟子之間者。《中說》将之統稱門人,非但無谮妄之嫌,反有自謙之意。韓愈所謂:“道之所存,師之所存。”(《師說》),李白所謂:“一登龍門,則身價百倍”(《上韓荊州書》)者,又豈以年齒爵位論人者所可知哉。王門學派的這一特點,即被後學稱為河汾學風。《關學編·李二曲傳》雲二曲布衣,又當王通之年,“遠迩鹹以夫子推之”,“東西數百裡間,耆儒名士,年長一倍者,亦往往納贽門牆,彬彬河汾之風焉。”此本隋唐古風,觀唐人多以此為美談,自宋始疑之可知。房、魏等名臣傳中“無一人語及通名者,”(司馬光《文中子補傳評》,邵博《聞見後錄》卷四)自是史書失載,其為通門人,當不成疑問。王績在《答處士馮子華書》中,曆述世事親故如薛收、姚義後雲:“又知房、李諸賢肆力廊廟,吾家魏學士,亦申其才”(據五卷本《文集》,已明指諸賢為王門學者。王福畤曾錄其仲父王凝轉告之魏征自述雲:“大業之際,征也嘗與諸賢侍,文中子謂征及杜、房等曰:‘先輩雖聰明特達,非董、薛、程、仇之比。’”(《錄唐太宗與房魏論禮樂事》、《全唐文》卷一六一)可見諸公也并非“皆忘師棄舊之人”。(司馬光上引文)諸人雖執弟子禮,但王通仍稱之為先輩,正見其關系介于師友之間,也足見王通人格之偉大。陳叔達也說自己是“濫屍貴郡,因沾善誘,頗識大方”(《答王績書》,同上卷一三三),并引據:“古人雲:過高唐者,學王豹之讴;遊睢渙者,學藻繪之功。”承認自己撰《隋規》,正是受王通的影響。可見并未因年齒名爵而影響他們在學問上的師生關系。
唐初,陳叔達、房玄齡躬與撰寫《隋書》紀傳,由魏征總領其事,他們未必沒給王通立傳。觀《舊唐書·王績傳》明謂通“自有傳”可證《舊唐書》)此例甚多,餘嘉錫認為可能是劉煦以為通為隋時人而删去)。呂才《王無功文集序》(五卷本)述王氏六代家世後雲:“國史、家諜詳焉。”可見當時國史多載其父祖兄弟傳記。《郡齋讀書志》謂:“通行事于史無考,獨《隋唐通錄》稱其有穢行,為史臣所削。”《通錄》究系何書?所雲是否誣妄?史臣複指何人?由于晁公武雖引其書,而自著讀書志中不載,遂又多一層疑案。《隋書》最後成于長孫無忌之手,最大的可能就是因通弟凝與其結怨而被他删去。王福畤《錄東臯子答陳尚書書略》記其結怨始末,關系非輕:凝為監察禦史,曾劾侯君集謀反,“事連長孫太尉,由是獲罪,時杜淹為禦史大夫,密奏仲父直言非辜,于是太尉與杜公有隙,而王氏兄弟皆抑而不用矣。”(《全唐文》卷一六一)文内仲父當系仲兄之誤,或畤追記時,偶以己身稱之。因系追記,故以太尉稱長孫,亦不足為疑。考王凝劾侯君集事,時在武德年間,則不僅“事連長孫”,且亦危及太宗矣。其時太宗方當擴張勢力之際,侯君集乃其心膂,劾君集,乃所以壞秦王之大事也。“由是獲罪”者,豈獨獲罪于長孫,直獲罪于太宗矣。是以吾固曰“王氏兄弟皆抑而不用”者,太宗之意也。長孫删王氏諸傳,蓋有由矣。不僅王通,即是王度、王凝,也是有資格在隋唐史傳中占一席之地的,然而都因此成為待考的疑案。但是由于薛收《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的重新發現,史傳之有無已經并不重要。今按,碣銘本随葬于地下,可能出土于清初,清初錢大昕等人興起搜輯金石碑刻文字,補正史傳阙誤之風,發現許多珍貴的史料。嘉慶年間編纂《全唐文》,能收入一些史、集之外的佚文,正是得益于此。此件碣銘已非初拓本,觀其阙壞可知。餘嘗遍索曆代墓志及題跋集,而原拓蹤迹終未獲睹。《全唐文》最大的缺陷,就是采輯群書、佚文不注出處。故此《碣銘》出土之時、地(是否為龍門萬春鄉)、人,尚待考索。《舊唐書》載《薛收文集》十卷,早佚。賴《全唐文》收編此文,足釋千古疑案,足為史學幸事。
二、王通著述考王通的著作見于記載的有:
一、《太平十二策》,編為四卷。“仁壽三年,文中子蓋冠矣。慨然有濟蒼生之心,遂西遊長安,見隋文帝。帝坐太極殿,召而見之。因奏《太平之策》十有二焉。推帝皇之道,雜王霸之略。稽之于今,驗之于古,恢恢乎若運天下于掌上。”(《杜淹《文中子世家》)後佚。
二、《續六經》,又稱《王氏六經》(據陸龜蒙《笠澤叢書》稱)。包括《續詩》、《續書》、《禮論》、《樂論》、《易贊》和《元經》六種。《中說》載其續六經的目的雲:“吾續《書》以存漢晉之實,續《詩》以辨六代之俗,修《元經》以斷南北之疑,贊《易》道以申先師之旨,正《禮》、《樂》以旌後王之失,如斯而已矣。”(《禮樂篇》)《續六經》初編共六百七十五篇,八十卷。至唐王福畤整理時,缺十篇,勒成七十五篇。唐末散逸。
《續詩》宗旨與其六世祖玄則《時變論》相一緻。王通說:“吾欲續《詩》,考諸集記,不足征也,吾得《時變論》焉。”(《王道篇》)《續詩》所收詩歌上自晉宋下迄周隋,“甄正樂府,取其雅奧”(楊炯《王勃集序》),以達“化俗推移之理”。王通說:《續詩》“有四名焉,有五志焉。何謂四名?一曰化,天子所以風天下也;二曰政,蕃臣所以移其俗也;三曰頌,以成功告于神明也;四曰歎,以陳誨立誡于家也。凡此四者,或美焉,或勉焉,或傷焉,或惡焉,或誡焉,是謂五志。”(《事君篇》)。
《續書》宗旨與其四世祖王虬《政大論》相一緻,目的在明“帝王之道”。所收诏命,起自西漢,迄于晉代。自述這一去取是因為“六國之弊,亡秦之酷,吾不忍聞也,又焉敢皇綱乎!漢之統天下也,其除殘穢,與民更始,而興其視聽乎。”(《王道篇》)楊炯說王通“讨論漢魏,迄于晉代,删其诏命為百篇以續《書》。”(《王勃集序》)王勃曾親為《續書》作序,也說《續書》是取“近古之對、議”,“制、诏、冊則幾乎典诰矣。”其書還經過王勃的校訂補充。據其《序》雲:“間者承命為百二十篇作序,而兼當補修其阙,爰考衆籍,共參與旨。”“刊寫文就,定成百二十篇,勒成二十五卷。”(《王子安集》卷四)。
《元經》的編寫宗旨與其祖穆公王傑的《皇極谠議》相一緻。王通說:“吾欲修《元經》,稽諸史論,不足征也,吾得《皇極谠議》焉。”(《王道篇》)可見這部效法《春秋》的著述,是側重于史論的,并且以“三才之去就”,亦即天人之際,作為評定史迹的綱領标準。據陳叔達《答王績書》雲:“自微言泯絕,大義乖墜,三代之教亂于甲兵,六經之術滅于煨燼,君人者尚空名以誇六合,史官者貴虛飾以佞一時。”“魏晉之際,夫何足雲,中原闆蕩,史道息矣。”“然國于天地,與有立焉,苟能宅郊堙,建社稷,樹師長,撫黎元,雖五裂山河,三分躔次,規模典式,豈徒然哉!是賢兄文中子知其若此也。恐後之筆削,陷于繁碎,宏綱正典,暗而不宣。乃興《元經》,以定真統。”(《全唐文》卷一三三)信中所述與王通修《元經》志存“史道”的精神及“帝元魏”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王通曾詳述其著《元經》的旨趣雲:“《元經》其正名乎。皇始之帝,征天以授之也;晉宋之王,近于正體,于是乎未忘中國。穆公之志也。”“永熙之後,君子息心焉,謂之何哉?《元經》于是不得已而作也。”(《問易篇》)《舊唐書·王勃傳》謂:祖通,“依《春秋》體例,自獲麟後,曆秦漢至于後魏,著紀年之書,謂之《元經》。”此記載有誤。《元經》實起于晉惠帝永熙元年,迄于隋開皇九年統一區宇之歲,共三百年。天下混亂,帝制不明,作《元經》就是效法《春秋》筆法,行褒貶,代賞罰,“以為匡扶之要略。”(王績《答程道士書》)“門人薛收竊慕,同為《元經》之傳,未就而殁。”(楊炯《王勃集序》)王勃整理《續六經》,然于《元經》之《傳》,亦“未終其業。”(同上)現存《四庫全書》本《元經》有薛收《傳》及阮逸注。
自宋以來,學者皆認其書于五代時散逸,傳本乃宋代阮逸所僞造。最初緻疑者為晁公武叔侄,《郡齋讀書》卷十于《元經》十卷條下謂:“按《崇文》無其目,疑逸依托為之。”邵博于《聞見後錄》卷五更記晁以道之言曰:“逸才辯莫敵,其拟《元經》等書,以欺一世之人不難也。”并述“逸嘗以私稿視蘇明允”。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也以其書《唐志》無目(按《新唐書·藝文志》有其目),書著于隋而人名避唐諱,為阮逸“心勞日拙,自不能掩”其僞撰的證據。《四庫全書提要》認為史學“書名書字,例本互通”,不一定是避諱。但又舉出“書神虎門為神獸門,則顯襲《晉書》,更無所置辨矣”,并引陳師道《後山談叢》等書亦記及“逸以稿本示蘇詢”事,說:“師道則笃行君子,斷無妄語,所記諒不誣矣。”近人顧實作《古今僞書重考》則指出《元經》“自劉宋立國,始進魏于經,而南北并列。至劉宋亡,遂黜齊而進魏,尤為荒謬之極,揆諸《春秋》‘内諸夏而外夷狄’之大義何在哉!則此書直無知妄作而已矣。”黃雲眉《補證》引詹景鳳《詹氏小辨》曰:“《元經傳》謂為薛收作,光謂經傳悉僞也。何以明之?以是非予奪不明。”舉晉賈後被廢在後,而經文擅稱庶人于前;帝王崩後始為廟号,而經文先稱之,且在文中子卒後為證。黃雲眉認為“此亦以書法攻《元經》之僞,甚當。”遂定《元經》、《傳》皆阮逸僞作無疑。”自茲以往,迄無異說(餘于劉蔚華主編之《儒學發展史》撰該章時,亦震于諸書之名而姑依成說)。
餘嘗三覆《元經》其書,曆覽古今諸辨,以為《元經》不僞,薛《傳》亦複可觀,而訝諸辨僞文字,理據何其薄弱而武斷也。更辯之如下:晁公武以《崇文總目》不載,因而緻疑,尚屬謹慎。公私書目失載,而其書後出,确實值得懷疑,然大抵多指年代久遠者。《元經》及《續六經》諸書,至晚唐猶存,讀皮日休、陸龜蒙文可知。學者也多認其散逸于五代之際。柳開即遍訪其書不得。但這不能否定還另有藏書之家存有其書,建陽阮氏即是其一。據阮逸《文中子中說序》雲:“逸家藏古編尤得精備”,其中既有《中說》“亦列十篇”。即有《中說》複有《元經》,又有何可奇怪的呢?至于邵博、何薳、陳師道以“逸嘗以私稿示蘇洵”,而斷即其人僞撰,也不合情理。豈有作僞者,即欲“以欺一世人”,希冀其傳,而肯明言此吾所僞撰者。其必以所加注之抄本示蘇洵也,何可遽斷全書為僞?“笃行君子”所記誠不誣,而所斷實誤。至于陳直齋所舉人名改字避諱事,本考書辨僞之小技,而《元經》隻是以字代名,不屬避諱,《提要》已辨之。而《提要》又以“書神虎門為神獸門”為無可置辨之證,隻此一字之差,又焉知非薛收或王勃及包括阮逸在内的傳抄者之筆誤或妄改也。故知以上書目所雲,顯系猜測語,不足為憑。至若顧實、詹景鳳所言,則涉及所謂“《春秋》書法”問題,然詹、顧實不谙《春秋》微言大義之書法。《春秋》書法,有經有權、有常有變、有進有退。即以夷夏之辨言之,諸夏之所以稱諸夏者,以其禮樂文明;夷狄之所以稱夷狄者,以其侵暴無信也。所以儒家要嚴夷夏之防。“内諸夏而外夷狄”者,即所謂常經也。然而儒家又認為夷夏關系、地位是可以互相轉變的。孔子曾欲居九夷,孟子所謂“用夏變夷,未聞變于夷者也。”《春秋公羊》所謂“中國而夷狄,則夷狄之;夷狄而中國,則中國之。”夷狄如能奉行中國之禮義制度,則可進而為中國;中國如棄絕禮樂文明,則應退而稱夷狄。此處之進退,即是所謂的權變。這即是《春秋》大一統的根本義,亦即所謂的《春秋》大義。王通深契此義,故能黜蕭齊而進元魏,這與王通的王道帝制思想是一緻的,也說明王通沒有狹隘的民族觀念。至于“南北并列”,宋、魏并進于經,則以其時南北皆屬偏統故也。《春秋》書法,首以正統,次以偏統入經,餘則僞統也。此又近于《公羊》新三統之說,與《中說》所述其著《元經》的旨趣也是相合的。“不得已而作”,正透露了王通以權變行褒貶的用意。權變亦即是反經而合于道。《中說·述史篇》載有通師弟之間關于《元經》的問答:董常曰:“敢問皇始之魏,帝晉何也?”子曰:“主中國者,将非中國也。”是說元魏于皇始年間,雖然入主中國,但還沒有奉行中國的禮義政治,故尚不能以中國正統稱之。又問:“《元經》之帝元魏,何也?”子曰:“亂離斯瘼,吾誰适歸?天地有奉,生民有庇,即吾君也。且居先王之國,子先王之民矣,謂之何哉!”帝元魏的标準,即是推行了“天地有奉、生民有庇”的禮義政治。今本《元經》于宋亡時,《經》書:“升明三年禅位僞齊。”然後《經》書:“後魏孝文帝太和四年春正月。”表示其年始以魏為正統,齊為僞統。這都與上述《春秋》大一統以及三統說是契合的。《元經》效法《春秋》,即是取其編年史之體裁,行曆史評價亦即褒貶之實,“是非予奪”是否公正,當然是首要問題,然如詹氏所指,先于其行事之年,書以其後廢立之名。或如何焯所指太元八年“堅為慕容垂所敗。”(見《郡齋讀書志》該條注),按此例尚有元康七年“梁王彤陷王師殺周處”苻堅為晉軍所敗;周處讨齊戰殁,盡人所知。而堅之敗、處之殺,實慕容垂、梁王彤有以緻之。故《經》文舍其表面現象,而直追其根本之由,此又王氏新創之褒貶書法。薛收于《傳》文中,已詳釋之,何獨不見也。
今本《元經》十卷,前九卷題為王通撰,薛收傳、阮逸注。後一卷舊題薛收撰,《四庫提要》以為薛收續。然觀第九卷開皇九年傳文引文中子語後,有“薛收曰何謂也,曰天人相與之際,其可畏也,故君子備之。”又于卷末題“續《元經》後二十八年終。”阮逸注雲:“如《春秋左傳》至孔子卒。”則此書至此已收束。或薛收欲續而未續也。觀末卷體例與前大不同,且薛收卒于唐武德七年,越二年高祖卒,誠如詹氏所指,何能與聞高祖廟号。且卷末記開皇元年文中子生,大誤。知非薛收所撰,乃後人以狗尾續貂耳。然全書絕非逸所僞撰。逸本天聖間進士,又“才辯莫敵”,豈不能按《春秋》固有體例、筆法,僞撰一部毫無特色的《元經》,而故出上舉新創之法,贻人疑窦?又薛《傳》原本未完,《經》文亦多殘阙,增竄之餘地尚大,逸何不為之?即使其果欲僞撰此書,餘恐其非才不逮,恐其不谙通、收著史之意也。
至此,可以下一個斷論:王通《續六經》除《元經》今存外,其餘至五代時已全部逸佚。
三、《中說》,又稱《文中子》或《文中子中說》,十卷。舊題隋王通撰,實為門人纂集王通言行記錄而成。初編者為程元、仇璋、董常和薛收,薛、姚撰寫卷首與序言。王凝說:“夫子得程、仇、董、薛而《六經》益明。對問之作,四生之力也。”(《關朗篇》)再編者為王凝。王凝任監察禦史時即開始搜尋門人記錄,“退而求之,得《中說》一百餘紙,大抵雜記,不著篇目,卷首及序則蠹絕磨滅,未能诠次。”(《王氏家書雜錄》)由王凝編集成冊。最後成于王福畤。王福畤将王凝授予他的《中說》“辨類分宗,編為十篇,勒成十卷。其門人弟子姓字本末,則仿諸紀諜,列于《外傳》,以備宗本焉”(同上)。《中說》之《外傳》今已不存。曆代承認文中字實有其人其書的學者,也都認為其子福畤等“纂述遺言,虛相誇飾”,甚而不惜造僞。元代吳師道說:“思福郊、福畤與其門人既傅會成書,當時耳目猶近,故藏于家不敢出,意數世之後,殆不複有辨之者,故劉禹錫、李翺始舉其名。”(《禮部集·書文中子後》)說是“虛相誇飾”,是因為《中說》所言,别無佐證,以意度之或當如此。而如吳師道所言,則自福畤貞觀二十三年編定《中說》起,至李翺生活的會昌年間近二百年,王氏必于六、七代間,父子兄弟世世以“此是僞書,幸勿外傳”為誡,世間斷無此等事理,實屬厚誣古人。竊以為中唐以前,世之所重唯有經學,而王通之學乃儒學中之子學,于六經之外,另辟蹊徑,另立新說,故門人谥為子而不稱先生。還是歐陽修分析得近理:文中子“仿古作《六經》,又為《中說》以拟《論語》,不為諸儒稱道,故書不顯。”(《新唐書·王績傳》)其所謂“諸儒”當是指孔穎達、顔師古諸人,是正統的經學家。以經學為主流的盛唐時代,其書不顯,是必然的。迨至中晚唐時代,疑經之風起,韓、李、劉、柳以至皮日休、陸龜蒙輩,皆以道統自任,學風為之一變,其學實即儒家之子學。于是,《中說》也自然受到重視,并沒什麼可訝怪的。明儒焦肱就對王通的“拟聖”給予全面肯定。《焦氏草乘》卷二雲:“文中子動以孔子為師,其見地甚高,志甚大。或以模拟太過病之,非也。如此世人有所慕悅,則其舉止言動不覺盡似之,以其精神所注故也。不然,詩祖李、杜,文祖遷、固,未有非之者,獨訾文中子之法孔子乎?”今按,《中說》所記王通議論行迹,并非模拟聖人言動的僞作,除個别傳抄訛誤外,基本上是真實可信的。
今本《中說》尚有附錄六篇:《叙篇》(阮逸撰)、《文中子世家》(杜淹撰)、《錄唐太宗與房魏論禮樂事》、《錄東臯子答陳尚書書》、《錄關子明事》、《王氏家書雜錄》。後四篇為王福畤撰述先人聞見及整理王通著述的過程,基本上也是可信的。
《中說》北宋時有阮逸注和龔鼎臣注兩種刻本。今傳世本皆系據阮本轉抄、翻印。鼎本至南宋時猶存,後佚。此外尚有陳亮于南宋初年的類編本,正是參校阮、鼎兩本而來,可惜此本亦佚。據陳亮雲:“龔鼎臣得唐本于齊州李冠家,則以甲乙冠篇,而分篇始末皆不同;又本文多與逸異。”(《陳亮集·類次文中子引》)《直齋書錄解題》記有:“《中說注》十卷,正議大夫淄川龔鼎臣輔之撰,自甲之癸為十卷,而所謂前後序者,在十卷之外,亦頗有删取。李格非跋雲:龔自謂明道間得唐本于齊州李冠,比阮本改正二百餘處。”這二百餘處異文,今已不可全知,僅據現存的資料看,鼎本明顯地優于阮本。則後人隻據阮本之文,便遽下論斷,也就難免乎郢書燕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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