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台“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台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鐘振振教授答疑信箱（99）

姜夔《長亭怨慢》詞“此”字出韻了嗎？

長亭怨慢

[宋]姜夔

予頗喜自制曲，初率意為長短句，然後協以律，故前後阕多不同。桓大司馬雲：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怆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此語予深愛之

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綠深門戶。遠浦萦回，暮帆零亂向何許。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〇日暮。望高城不見，隻見亂山無數。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分付。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算空有并刀，難剪離愁千縷。

網友種地族問：鐘老師，您好！姜白石《長亭怨慢》“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句，“此”字出韻。在《詞譜》中，作“不會得、青青如許”，前面“向何許”作“向何處”。我想問的是，為什麼通行本要選用出韻的這一版？通行本和白石原作是否有出入？

鐘振振答：上一期答疑，我作出了一個判斷：姜夔是江西人，他的作品用“此”“滋”“計”“士”諸字與“絮”“戶”“許”“樹”諸字相押，當屬用方音押韻。

我的這個判斷，不是輕易作出的，而是根據宋代衆多江西籍詞人的詞作歸納、總結出來的。為了取信于詩友，茲将我的證據公布如下：

董穎《薄媚·西子詞》中《入破第一》曰：“窣湘裙，搖漢佩。步步香風起。斂雙蛾，論時事。蘭心巧會君意。殊珍異寶，猶自朝臣未與。妾何人，被此隆恩，雖令效死。奉嚴旨。〇隐約龍姿忻悅。重把甘言說。辭俊雅，質娉婷，天教汝、衆美兼備。聞吳重色，憑汝和親，應為靖邊陲。将别金門，俄揮粉淚。靓妝洗。”按《詞林正韻》，“佩”“起”“事”“意”“死”“旨”“備”“陲”“淚”“洗”屬第三部，“與”卻屬第四部。

楊無咎《水龍吟·趙祖文畫西湖圖名曰總相宜》曰：“西湖天下應如是。誰喚作、真西子。雲凝山秀，日增波媚，宜晴宜雨。況是深秋，更當遙夜，月華如水。記詞人解道，丹青妙手，應難寫、真奇語。〇往事輸他範蠡。泛扁舟、仍攜佳麗。毫端幻出，淡妝濃抹，可人風味。和靖幽居，老坡遺迹，也應堪記。更憑君畫我，追随二老，遊千家寺。”按《詞林正韻》，“是”“子”“水”“蠡”“麗”“味”“記”“寺”屬第三部，“雨”“語”卻屬第四部。

趙長卿《水龍吟·李詞》曰：“葦绡開得仙花，就中最有佳人似。香肌勝雪，千般揉縛，禁他風雨。缟夜精神，繁春标緻，忍教孤負。怅潘郎去後，河陽滿縣，知他是、誰為主。〇多謝文章吏部。遇銜杯、不曾輕許。應知這底，無言情緒，難為分付。吹遍春風，耀殘明月，總傷心處。待閑亭夜永，遊人散後，作飛仙去。”按《詞林正韻》，“雨”“負”“主”“部”“許”“付”“處”“去”屬第四部，“似”卻屬第三部。

劉辰翁《金縷曲·和同姓草叔曲本胡端逸見壽韻并謝》曰：“忘卻來時路。恨蒼蒼、寒冰棄我，江南閑處。世事早知今如此，何不老農老圃。更種個、梅花深住。凍雨前朝浯溪石，對蒼苔、堕淚憐臣甫。山似我，兩眉聚。〇歲雲暮矣如何度。但多情、寂寥相念，二三君子。越石暮年扶風賦，猶解聞雞起舞。恨不減、二三十歲。一曲相思碧雲合，醉憑君、為我歌如縷。君念我，似同祖。” 按《詞林正韻》，“路”“處”“圃”“住”“甫”“聚”“度”“賦”“舞”“縷”“祖”屬第四部，“子”“歲”卻屬第三部。

這樣的情形，在王炎（宋代詞人中有兩個王炎，這裡是字晦叔的那位王炎）詞裡特别多。

其《蝶戀花》曰：“柳暗西湖春欲暮。無數青絲，不系行人住。一點心情千萬緒。落花寂寂風吹雨。〇喚起聲中人獨睡。千裡明駝，不踏山間路。謾道遣愁除是醉。醉還易醒愁難去。”按《詞林正韻》，“暮”“住”“緒”“雨”“路”“去”屬第四部，“睡”“醉”卻屬第三部。

又《青玉案》曰：“深紅數點吹花絮。又燕子、飛來語。遠水平蕪春欲暮。年年長是，清明時候，故遣人憔悴。〇竹雞啼罷山村雨。正寥落、無情緒。猛省從前多少事。綠楊堤上，樓台如畫，此景今何處。”按《詞林正韻》，“絮”“語”“暮”“雨”“緒”“處”屬第四部，“悴”“事”卻屬第三部。

又《蔔算子》曰：“散策問芳菲，春半花猶未。蓓蕾枝頭怯苦寒，恰似人憔悴。〇人莫恨花遲，天自催寒去。雨意才收日氣濃，玉靥紅如醉。”按《詞林正韻》，“未”“悴”“醉”屬第三部，“去”卻屬第四部。

又《采桑子·秋日丁香》曰：“一番飛次春風巧，細看工夫。點綴紅酥。此際多應别處無。〇玉人不與花為主，辜負芳菲。香透簾帏。誰向钗頭插一枝。”按《詞林正韻》，“夫”“酥”“無”屬第四部，“菲”“帏”“枝”卻屬第三部。

又《南柯子》曰：“天末家何許，津頭客未歸。柳梢綠暗早莺啼。蝴蝶不知春去、繞園飛。〇選勝多遊冶，當垆有麗姝。青翰載酒泛晴晖。不忍十分寥落、負花時。”按《詞林正韻》，“歸”“飛”“時”屬第三部，“姝”卻屬第四部。

又《朝中措·九月末水仙開》曰：“薔薇露染玉肌膚。欲試縷金衣。一種出塵态度，偏宜月伴風随。〇初疑邂逅，湘妃洛女，似是還非。隻恐乘雲輕舉，翩然飛度瑤池。”按《詞林正韻》，“衣”“随”“非”“池”屬第三部，“膚”卻屬第四部。

又《西江月·用荼蘼釀酒飲盡因成此謾呈繼韓》曰：“蔌蔌落紅都盡，依然見此清姝。水沉為骨玉為膚。留得春光少住。〇鴛帳巧藏翠幔，燕钗斜亸纖枝。休将往事更尋思。且為濃香一醉。”按《詞林正韻》，“姝”“膚”“住”屬第四部，“枝”“思”“醉”卻屬第三部。

又《柳梢青·鄭宰母生日》曰：“葭管風微。萊衣香軟，歌鳳将雛。笑酌流霞，問人何處，别有瑤池。〇相将月佩霞裾。領凫舄、歸朝玉墀。管取長年，進封大國，穩住清都。”按《詞林正韻》，“微”“池”“墀”屬第三部，“雛”“裾”“都”卻屬第四部。

又《踏莎行》曰：“木落天寒，年華又暮。老來多病須調護。詩編酒榼總無緣，閑中赢得瞢騰睡。〇塵暗犀梳，香消翠被。悄無音信來青羽。新愁正上自眉峰，黃昏庭院潇潇雨。”按《詞林正韻》，“暮”“護”“羽”“雨”屬第四部，“睡”“被”卻屬第三部。

又《清平樂·嘉定壬申除夜》上片曰：“一杯椒醑。惜飲難成醉。爆竹聲中人未睡。共道今宵守歲。”按《詞林正韻》，“醉”“睡”“歲”屬第三部，“醑”卻屬第四部。

又《蓦山溪·巢安寮畢工》曰：“莺啼花謝，斷送春歸去。雨後聽鵑聲，恰似訴、留春不住。韶光易邁，暗被老相催，無個事，沒些愁，方是安身處。〇栽松種菊，相對為賓主。終日掩柴扉，但隻有、清風時度。不忺把酒，又不喜觀書，饑時飯，飽時茶，困即齁齁睡。”按《詞林正韻》，“去”“住”“處”“主”“度”屬第四部，“睡”卻屬第三部。

如果隻是姜夔一人押韻如此，說他“出韻”也就罷了；那麼多的宋代江西詞人押韻都如此，豈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有道是“法不責衆”，我們隻能說，姜夔押韻沒問題，宋代江西詞人押韻沒問題，清人戈載的《詞林正韻》才有問題——問題倒也不在其分部，而在硬要給自由人戴上手铐和腳鐐！

最後還有一條重要的說明。地理有“自然地理”，有“行政地理”。對語音有重要影響的實際上是“自然地理”，不是“行政地理”。古代交通不發達，大山大河往往把人們分割在相對封閉的區域；而農業社會，經濟多自給自足，若非戰亂和大的自然災害，人口一般也不大流動。語言大體相同而語音各各不同的狀況，主要就是“自然地理”造成的。因此，我這裡所說的“江西”，是“自然地理”意義上的“江西”，而不是“行政地理”意義上的“江西”。

作者/鐘振振 編輯/馮 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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