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滋病恐慌:整肅性道德的最後武器
潘綏銘
1994年,我發表了一篇調查報告,運用分層等概率的随機抽樣方法揭示了:在北京市所有正規高等院校的全體男女大學生中,至少有9%左右的人已經發生過陰道性交。後來,新聞界的朋友告訴我,國家教委某司的領導,部分地依據我的調查數據,決定從1995年9月起,在上海和鄭州的大學裡,開展預防艾滋病教育的試點工作。朋友們說,你的研究終于産生社會效益了。這真讓我哭笑不得。因為我恰恰不同意目前中國這種散布恐慌的“教育”。
進行預防艾滋病的教育無疑是非常必要、非常正确的,但是關鍵的問題是:第一,出于什麼樣的目的而進行教育?是真的為了使人人都健康,還是為了整肅性道德?第二,用什麼來進行教育?是用準确的科學知識,還是用人為地誇大的恐慌?
一、艾滋病是“體液傳播”而不是“性傳播”
從根本上來說,艾滋病病毒的傳播途徑,其實隻有兩個要素:第一是病毒攜帶者排出了體液(主要是血液、精液和其他分泌物);第二是另一個人出現了破損。因此,我們現在所大肆宣傳的所謂“性傳播”途徑,其實歸根結底也同樣是由于體液進入破損,才得以傳播的。
在陰道性交中,隻有帶病毒的體液通過女方的子宮内膜,或者雙方的任何破損處而進入另一方的體内;病毒才能夠傳播。
在進行肛門性交時,雙方都比較容易出現微小的破損現象,結果體液才能進入另外一方的體内。
總而言之,如果沒有體液這個中介物,如果雙方都沒有絲毫破損,那麼艾滋病是不可能傳播的,無論你搞什麼樣的“性技巧”,無論你更多少個人搞;都不可能傳播。
可是由于存在着艾滋病恐慌,甚至是由于一些人故意散布這種恐慌,許許多多其實一輩子都不可能“性亂”一次的中國人,卻被“性傳播”吓得要命。有的人甚至連被性服務小姐摸了一下手,也要連續做3次化驗。可是與此同時,他們卻坦然地接受輸血與注射或者針灸,從不去查看一下消毒工作怎麼樣。
這是誰騙誰?
二、通過性交來傳播艾滋病的概率是很小的,
而且避孕套無疑就是預防艾滋病的安全套
按照我國目前的某些宣傳,似乎隻要跟病毒攜帶者性交一次,就必然100%地被傳染上艾滋病。其實,即使不使用避孕套,通過陰道性交傳播艾滋病的概率隻有500分之一。如果使用避孕套,傳播概率就隻有10萬分之一!
10萬分之一的概率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呢?它低于全世界10年之内的飛機失事概率,低于北京市一個月裡的交通事故死亡率,低于許許多多種一般疾病的傳染率。或者這樣說:一個人即使從15歲開始就跟一個艾滋病病毒攜帶者進行陰道性交,那麼到65歲時,即使平均兩天就性交一次,最多也不過性交9125次。如果每次都正确地使用避孕套,那麼被傳染的概率隻是接近10分之一。但是我們中國人都知道,實際上不會有這麼傻的人,因為我們的宣傳已經把艾滋病病毒攜帶者描繪成惡魔和殺人犯了,誰會有如此強大的愛情?
與此相對照,母親傳播給嬰兒的概率是五分之一;共同使用一個針管或者針頭的傳播概率是50%以上;而輸入病毒攜帶者的血漿,被感染的概率就會更高,甚至近乎無一幸免。
該預防什麼,還用多說嗎?
我們的大多數宣傳和教育,僅僅把性傳播這一條途徑作為傳播艾滋病的最大危險。那麼,我想問問:宣傳者們知不知道,那一袋袋輸進人們體内的血漿,究竟有多少曾經做過艾滋病病毒檢驗呢?尤其是,究竟有多少人由于賣血而被傳播了呢?我也想問問,一次性使用的注射針頭,在多大範圍内推廣了呢?這些,難道就不會傳播艾滋病嗎?尤其是,如果一個艾滋病病毒攜帶者來獻血或者打針呢?
當然,在陰莖插入肛門的性交中,傳播艾滋病的概率要遠遠高于500分之一(确切的概率目前還沒有确定下來),因此西方的艾滋病首先是在男同性戀者當中傳播開來的。但是我們的宣傳教育卻尤抱琵琶半遮面,羞答答地不敢講清楚肛門性交這個詞究竟是什麼意思,更不敢講它為什麼會更容易傳播艾滋病,尤其不敢講為什麼會有人喜歡它。因為要說清這一點,就不得不講“性行為細節”,而這被認為是下流的,甚至是犯法的。
可是,如果我們的宣傳還不敢講透這個問題,卻一味地鼓吹傳統性道德,希望人們“戒隐”,那才是對民族的犯罪。
三、防病背後的社會原因
在人類曆史上,任何一種疾病的威脅都可以被某些社會力量加以無限誇大,然後用來達到他們自己的另外的目标,而他們的旗号一定是最善良的。
19世紀的西歐,梅毒曾經一度猖獗。于是許多人打着“醫學”與“防病”的幌子,發動了一場持續的“道德整肅運動”。到19世紀70年代,這股社會勢力終于推動英國政府正式發布了《反傳染病法》。可是,這是真正的挂羊頭賣狗肉。當時的人都知道,它其實完完全全是一個禁娼的法律,而且最主要的并不是為了人民大衆的健康,而是因為娼妓的泛濫和梅毒的傳播,曾經極大地削弱了大英帝國海陸軍的戰鬥力,延誤了殖民擴張的幾次戰機。例如1857年印度發生大規模起義的時候,由于梅毒作怪,英國本土居然派不出足夠的援軍去鎮壓,使得印度險些獨立。
可是曆史卻告訴我們,真正把梅毒的危害控制住的,并不是這種道德整肅運動,而是20世紀初發明的“六0六”藥粉,是30年代發明的青黴素。真正迫使娼妓減少的,也不是這種道德整肅運動,而是它的對立物--60年代開始的性革命;因為性革命之後,買淫的男人極大地減少了,妓女才會因為賣不出去而不得不減少。
中國人是在最需要的時候聽說艾滋病的。80年代後期,一場性革命已經在中國出現,凡是沒有閉目塞聽的人都可以感覺到它的到來。但是某些社會勢力已經沒有任何象樣的理論可以批判它了,也沒有什麼切實可用的措施能夠阻止它了。千鈞一發之際,西方出現了艾滋病,有些中國人馬上把它命名為“愛資病”。接着,中國也發現了艾滋病病毒攜帶者,盡管當時隻有幾例,盡管到現在仍然主要是吸毒者,但是幾乎一切輿論都如獲至寶,拚命地在性道德上做文章(可惜到現在也拿不出足夠的證據)。整肅性道德的最後一線希望,全都寄托在艾滋病的“性傳播”身上了,因此才會有如此大規模的、與真實發病率如此天差地别的、人造的“恐艾症”。一些人大概恨不得大聲疾呼:隻有當和尚與尼姑才安全!
可惜,國際上早就有了研究成果:恐慌越大,人們就越可能更快地識破其虛假,然後就會加倍地掉以輕心或者滿不在乎。艾滋病恐慌很快也會走到這一步的。即使是在今日,散布恐慌對于預防艾滋病也沒有絲毫的益處,反而會使它更加容易傳播。
讓我們設想一下,如果某個南方邊境地區的農民,已經被傳染上了艾滋病病毒,那麼在目前這種“艾滋病恐慌”的氛圍下,他會怎麼辦呢?他的所有鄰居都會躲他遠遠的,不但不會跟他握手,而且不會跟他說話(其實這兩種途徑都不會傳播艾滋病)。他去過的廁所再也不會有人去,他用過的碗筷再也不會有人碰一下(其實僅僅是皮膚接觸也不會傳播艾滋病)。他既不能去鄉鎮企業上班,也不能參加任何集體活動,連耕種自己的田地,恐怕也有人暗中監視,生怕他跨進别人的地界。還有人會勸他的老婆離婚、子女出走,甚至連他的老婆孩子也一起“隔離”。
于是他隻能隐名埋姓、遠走他鄉。即使政府對他強制隔離,但那畢竟不是蹲監獄,他如果想逃,實際上很容易。到了一個新的地方,他死也不會說出自己已經感染了艾滋病病毒。他可能又跟别人性交,而且不使用避孕套。最要命的是,他可能坦然地去賣血,可能跟别人使用同一個注射器去吸毒,他的妻子可能懷孕和生育。這樣,通過體液傳播的途徑,他就把艾滋病病毒傳播到了一個新的地區。
反之,如果他原來的鄰居們都知道,隻要避免體液傳播途徑,艾滋病實際上是無法傳播的;如果他們不那麼恐慌,不那麼神經過敏;那麼那個被感染者就完全可以跟大家相安無事。艾滋病病毒也就不會自己跑到别的地區去。
道理就這麼簡單。已經被感染的人,不管他們過去是對還是錯,都隻是病人而不是罪犯。恐慌隻能使他們隐瞞實情、拒絕檢查、逃避隔離、抵制教育、遠走高飛;甚至會使他們産生報複社會的行為。如果我們真的是想控制和預防艾滋病,散布恐慌豈不是搬石頭砸腳?
因此,從真正預防的角度來說,與其花錢費力地去吓唬每一個人,還不如把精力集中到那些“高風險人群”上;與其徒勞地指望青少年會因為害怕而減少性行為,不如鼓勵他們更多地使用避孕套;與其讓政府出面,最終損害其威信,不如發動民間力量來實現階層制約和社區抑制;與其把病毒攜帶者當成公敵,不如真正讓他們還原為病人。
至于用艾滋病恐慌來整肅性道德,我隻想問一句:艾滋病隻不過是一種病毒性疾病,病因與傳播途徑都非常清楚,降伏它肯定比攻克癌症要容易得多、早得多。到那時,還會有什麼别的武器嗎?
注釋:本文所引用的關于艾滋病傳播的概率,均引自《美國人的性生活》一書,陝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出版。該書的美國作者已經在書中論述了,隻有這些傳播概率才是真正經過科學驗證的。其它一切關于容易傳播的說法,都是人們的想象,或者是個别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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