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蜂人，多少辛苦多少甜。程英鐵攝影

過去，我的記者生涯常常使我進入長白山各大林區，因此經常遇到一位位安營紮寨于深山林莽中的養蜂人。山中寂寞，林海茫茫，常常杳無人迹，偶遇一兩位養蜂人，便成了驿路知己。于是，或者養蜂人主動邀我，或者我主動拜訪養蜂人，無論在什麼情況下，總有一碗甘甜的蜂蜜山泉水端來為我解渴。于是，養蜂人講述的一幅幅追花奪蜜的辛苦畫卷，便镌刻在了我的腦際。

位于大山深處的養蜂窩棚。程英鐵攝影

我的第一位養蜂朋友是安徽人。他姓楊，是養蜂世家，隻有三十多歲。有年的五月份江南的菜花将衰時，他帶着媳婦，雇車拉着四十幾箱蜜蜂轉場來到了吉林省的長白山中。那時雖然已經是五月中旬，但山中早晚寒冷，他的媳婦患了重感冒。好在受苦慣了，自己吃點感冒藥，在養蜂窩棚中昏睡了兩天，居然漸漸好轉了。當時，我看見小楊的媳婦那滿臉通紅的病态時，問他為何不送你媳婦到醫院看病？他一聽就苦笑起來：到醫院？怎麼去？這深山老林離最近的村屯都幾十裡遠呢，何況醫院！她病得不能走，我若送她，誰來看蜂場？

孤守深山蜂場的養蜂人。程英鐵攝影

我心中便有些堵得慌。世人都知蜂蜜甜，誰知養蜂人這麼苦！我問：難道你們病了，就這樣挺着？小楊繼續苦笑着說：養蜂人沒那麼嬌貴。一般的病挺兩天就好了。若是大病，就幹不了這行啦。我們的生活就是追花奪蜜。一旦發現這裡的盛花期将過，立即按計劃轉場。即使你病着不能幹活兒，那麼雇人幹也得走。如何轉場？提前跟運輸車聯系，汽車進山後，等傍晚蜜蜂歸巢後裝車，連夜走，幾天到達新場後，立即重建蜂場。等那裡的花期要過，再連夜轉移到下一場。有時春夏秋三季就要從江南，到東北，再到西北，走大半個中國呢！孩子呢？我問。小楊媳婦說：孩子不到一歲就由婆婆帶了。我就跟着他成了追花人。年年春節回家，孩子都不認爹媽了。

追趕油菜花的養蜂人。頭條智能選圖

我的第二個養蜂朋友，是來自四川的老李，那年從關内輾轉到蛟河市紅葉谷中，我叫他“蜜蜂李”。他是哥倆搭夥，養了40幾箱新品種蜂。蜜蜂李不僅養蜂的傳統技術老道，而且懂得很多養蜂科學。我問他，為何選中了長白山中的紅葉谷養蜂？他說，長白山中的椴樹蜜是最好的雪花蜜，我查過資料，這紅葉谷的水最好，椴樹多，環境幽靜，蜜源多。于是，他向我侃侃談起了養蜂場需要的諸多環境因素。

正在采蜜的蜜蜂。程英鐵攝影

我向他請教蜜蜂釀蜜的有關知識，他笑着說：這可是一群“空姐”，你對它們感興趣？于是如數家珍：蜜蜂的飛翔時速為20-40公裡，高度不超過1千米，采蜜範圍隻在蜂巢的5華裡之内。所以，我的蜂場必須在蜜源的中心。我問，蜜蜂很辛苦嗎？他說蜜蜂要采1100-1446朵花才能獲得1蜜囊花蜜——這是書上說的。我震驚：這麼小的成功比率？他說，對。流蜜期間，1隻蜂平均日采10-15次，每次載蜜量平均為它體重的一半兒，每天采蜜約10個小時，每隻蜜蜂一天可采花蜜0.27克。聽到此，我更加震驚。

正在采馬蘭花蜜的蜜蜂。程英鐵攝影

蜜蜂李的弟弟遞給我一碗蜂蜜清泉水，我喝了一口，甘甜沁腹，問道：這碗蜂蜜水要消耗掉不少蜜蜂的勞動吧？蜜蜂李答道：這碗水最低摻有半兩也就是25克蜂蜜。大約需要100隻蜜蜂忙活一天多呢。我聽後，簡直不忍心再喝了。蜜蜂李接着說，蜜蜂一生隻有30-40天的生命期，能飛行采蜜的時間僅僅20天左右，一隻蜂一生最多為人提供3克左右的蜂蜜。你這碗蜂蜜水，大約要消耗掉8-10隻蜜蜂的終生勞動成果。我看看蜂蜜水，真的不忍心再喝了。

正在采集野花花蜜的蜜蜂。程英鐵攝影

蜜蜂李接着說，如果以蜜蜂每次平均飛行往返20公裡計算，每天約12個往返即240公裡，按蜜蜂一生采蜜20天計算，那麼它一生要飛行4800至5000公裡。每隻蜜蜂采蜜200—300次，才能釀蜜2—3克。如果一隻蜜蜂要産出500克蜜，那麼就要在蜂箱與花朵之間往返一千萬次！

蜜蜂李的“蜜蜂經”仿佛讓我真正理解了“厚積薄發”“積沙成塔”的意義。

正在看蜜蜂的養蜂人。程英鐵攝影

我的第三個養蜂朋友複姓司馬，名司馬彪。但是他長得一點兒也不彪悍，而且有些單薄。他是貴州人，那年他從貴州到江西采了油菜花蜜，又從江西轉場到山東采槐花蜜，接着從山東轉來吉林省的松花湖畔采集椴樹蜜。他說椴樹蜜是最高級的蜜！我問：經管着40幾箱蜜蜂，轉來轉去的不辛苦呀？他說這是命！他的命就是操心費力地追花奪蜜！我内心感慨：真不知道這些養蜂人一生中為了追逐蜜源，能耐得住如此年年一次的萬裡奔波！

萬千蜜蜂彙聚到樹枝上。頭條智能選圖

司馬彪說，他一年奔波三百天，輾轉萬兒八千裡。他是新時代青年，但不知戀愛是啥滋味。過年時大人給說了親後就在家拜個天地，然後帶着這個叫老婆的人一路轉場就到了吉林市。他一邊整理着蜂巢，一邊指指在湖畔洗衣服的女人說。我問，你結婚前認識你媳婦嗎？他搖搖頭說：我從十歲就跟着父親繞世界追花奪蜜，村裡人大多都不認識，何況老婆姓甚名誰，長什麼樣兒，什麼脾氣秉性，一概不知。我問：你媳婦就跟你走？他說：她願意跟我出來。因為我老家是貴州大山溝，她二十幾年都沒出過那山溝。聽到他的話，想想現代的戀愛男女，我口中的蜂蜜水似乎也變成了苦味兒了。

正在查看蜂坯的養蜂人。頭條智能選圖

司馬彪說：養蜂人四海為家，哪裡有花，我們就追到哪裡。大約十幾二十天就要搬一次家，每年都要跑遍大半個中國，風餐露宿，千裡奔波，人在哪，家就在哪。但養蜂人的“家”，都遠離村屯，更遠離城鎮。因為蜜蜂喜歡幽靜的環境。我們的房子，就是一頂破帳篷。帳篷内夏天熱得像蒸籠，春秋冷得像冰窖。但無論刮風下雨，每夜都要起來提着馬燈或者打着手電巡視一下蜂場。這就是我們的生活，這就我們的命，也是她的命。他說着，指指已經洗完衣服歸來的媳婦。

頭條智能選圖

我的第四個養蜂朋友是河北承德人，姓封名貴，可能因為養蜂的原因，人們管他叫“蜂鬼”。他是條豁達的漢子，說大夥兒叫俺“蜂鬼”慣了，再叫封貴還不習慣咧！那年我到松花湖化工療養院考察，路上便交了他這個朋友。坐在樹蔭下，喝着蜂蜜水，聽他給我講起了養蜂經。他緊張地說，你是記者走遍五湖四海，可你見過專門糟害蜜蜂的鳥兒嗎？我說沒見過。他說他也沒見過，但他怕見到它。我問這是什麼鳥兒這麼可怕？他說叫蜂蜜鳥。我說蜂鳥我見過，很小，像隻大馬蜂那麼大。但蜂蜜鳥的确沒見過。

蜂蜜鳥。頭條智能選圖

蜂鬼說，蜂蜜鳥專吃蜂蠟和蜜蜂幼蟲。咱要是招惹了這種鳥可糟心了。它一旦發現蜂巢就會飛到有人的地方對人又飛又跳又叫喚，然後引人到樹林中掏蜂蜜，它則借光吃蜂蠟和蜂蛹。蜂蜜鳥還會和蜜獾合作。蜜獾是最喜歡吃蜂蜜的動物，性兇猛，敢于攻擊一切動物，見到養蜂的男人會主動攻擊男人的褲裆，特别讨厭。他說完後怕似的摸摸褲裆繼續說。蜂蜜鳥發現了蜂箱，就會到處尋找蜜獾。一旦找到就落到蜜獾的額頭狠狠地啄一口，立即向着蜂箱處低飛。蜜獾大怒，就拼命追趕蜂蜜鳥。蜂蜜鳥看它洩氣了時再飛回來狠狠地啄它腦瓜一口。蜜獾隻好再追。如此三番五次就把蜜獾引到了蜂巢前。蜜獾嗅到蜂蜜的味道立刻忘了仇恨蜂蜜鳥，嘁哩喀喳咬破蜂巢開始享受蜂蜜。蜜蜂鳥就在旁邊香甜地吃蜂蠟。

正在釀蜜的蜜蜂。頭條智能選圖

他緊張地說，你說，養蜂人要是招惹了這種損鳥兒，是不是連覺也不敢睡了？我看看樹林問：這裡有這鳥嗎？他說，沒有，都在非洲呢！我說遠在非洲你怕啥？哦，你是逗我玩吧！他嚴肅地說，不逗你。我擔心什麼時候這兩種東西從非洲傳過來，這一個空軍一個陸軍，可夠養蜂人嗆！我想，這蜂鬼可能長期寂寞抑郁了，有些神經質。他卻忽然又說：不過這長白山裡的蜜狗子也挺煩人，專門糟害蜜蜂。我已經招了它一次了，現在是嚴陣以待。他說罷，指指帳篷外趴着吐舌頭的長白山的大型山地犬說：這是我在吉林市的朋友借我用的，代價是十斤蜂蜜。轉場時還回去。

正在檢查蜂箱的養蜂人。頭條智能選圖

我說我知道，長白山中最喜歡偷吃蜂蜜的是蜜狗子，學名叫黃喉貂，最大的五六斤重呢！蜂鬼聽到此立刻來勁兒：對對對，我見過，這蜜狗子小腦袋，會打洞，能爬樹，鼻子好使，老遠就能嗅到蜂蜜的味道。所以蜜狗子經常來偷蜜吃。可單憑它吃倒是不要緊，可恨的是它是破壞狂。咬破蜂箱鑽進去就是一陣糟害。但這家夥膽小，最怕獵狗，所以我才借隻狗，不，是租隻狗養活。它來過兩次了，糟害了我兩箱蜂。現在隻要嗅到它的氣味狗就叫。狗一叫，它立馬就會被吓跑，它膽兒小。

頭條智能選圖

我的第五個養蜂朋友是在威虎嶺下放蜂的吉林當地人馬三兒。這家夥長得五大三粗、橫眉豎目的有些像土匪，但為人極好。有年夏天，我陪同省貓科專家到威虎嶺現場考察老虎咬傷一牛一馬的現場，竟然在威虎嶺下遇到了養蜂人馬三兒。馬三兒用蜂蜜水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後，就帶着他的兩條剽悍的獵狗，陪同我們鑽進了威虎嶺密林。老虎咬死了他鄰居放到山裡的牛和馬，但一路上他卻不提老虎，隻說黑瞎子如何盯上了他的蜂箱。我知道狗熊雖然是雜食類動物，但是非常喜歡吃蜂蜜。因為它特别需要蜂蜜中的礦物質和蜂蛹中的蛋白質。

養蜂人即将搖蜜。頭條智能選圖

馬三兒說，狗熊如果吃不到蜂蜜和蜂蛹，整個冬天的冬眠期它就睡不安穩，所以它必須漫山遍野地尋找蜂窩的蜂蜜吃。可是不知怎麼的這狗熊竟然找到了我的養蜂場，一下子就糟害了我三四箱蜂蜜。我說狗熊不怕蜜蜂蟄嗎？馬三兒說，狗熊隻有鼻子怕蜂蟄，而蜜蜂專門喜歡蟄它濕漉漉的小鼻頭。所以狗熊偷吃蜂蜜時，一見蜜蜂炸了群，立刻就會用一隻熊掌護着鼻子，一隻掌不斷揮舞驅趕蜜蜂，黑瞎子力氣大，它的熊掌亂揮之間，就把它附近的蜂箱弄得稀裡嘩啦，一片破碎。他要是吃一次也就算了，可它居然把我的蜂場給盯上了。你說倒黴不！

正在查看蜜蜂的養蜂人。程英鐵攝影

他說：為躲它，我從東山坡轉到這西山坡了，可它照樣能找來，你說氣人不！真是黑瞎子進門——熊到家了！專家問道：你惹怒它了嗎？馬三兒先是得意地說：我放狗咬傷狗熊了。接着憂慮地說，從此它就和我不算完了，幾乎天天來偷襲我，弄得我日夜不甯，比山上的老虎讨厭多了。專家說：聽我話，你再也不能到這山養蜂了，因為狗熊和許多兇猛的大型食肉類猛獸一樣，喜歡記仇。它絕對不會忘記你的。它記住了你的獨特氣味，隻要你來養蜂，它就會循着你的氣味來襲擊你，而且性情越來越兇猛，甚至會傷害你。聽了專家的話，似乎天不怕地不怕的養蜂人馬三兒，這會兒害怕了。

蜜蜂也會有病？是的，養蜂人最怕的是蜜蜂的病蟲害。2020年6月9日晚9點半，剛從張廣才嶺中下山的紅葉嶺國家森林公園管理者許家棟接通了我的電話。他是半個養蜂人，家有十幾箱蜂。許家棟說，養蜂人住山窩棚日子苦，但千裡轉場日夜操勞蜜蜂的日子更苦，但最最苦的是蜂群患了疾病，一旦發現就要立即診斷清楚，對症下藥，趁早治療，否則後果嚴重。

深山密林中的養蜂人。程英鐵攝影

我問：蜜蜂的病蟲害多嗎？許家棟說，多。大多數是病毒、細菌、真菌以及原生動物等微生物引起的病害，大約不下幾十種吧，最明顯的有蜜蜂不會動的麻痹病，有囊狀幼蟲病、有散發着臭氣的美洲幼蟲腐臭病、歐洲幼蟲腐臭病，還有敗血病、副傷寒、白垩病、結石病等等。這些蜂病無論哪樣都不可掉以輕心。他沉吟了一會兒說：今年新冠病毒流行以來，各地的蜂群都流行一種蜂螨病害，讓各地的養蜂人損失慘重。

正在采蜜的蜜蜂。程英鐵攝影

我說，網上的消息說，有位資深養蜂人因為各地疫情防控封城封路，自己被封在山野，不能及時轉場，蜂群因病死亡過多而吊死在養蜂人帳篷裡。這瘟神的确可恨，生生逼死了一位創造甜蜜事業的人！

許家棟說道：今天我和山裡的幾夥來自福建、安徽、江西的養蜂人談起此事，養蜂人都五湖四海互通信息，所以知道事情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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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那是由于他的蜂群得了蜂螨病，他第一次用藥不足，沒有控制住蜂螨泛濫，第二次卻用藥過量，一下子把蜂群咬死了十之六七。第二天起早一看，原來嗡嗡嗡烏烏洋洋漫天飛舞的蜂群，忽然隻有稀稀拉拉的蜜蜂在在飛，打開蜂箱一看，半箱都是死蜂子。你想想，他會感覺如何？

就這樣，這位年年縱橫全中國的著名養蜂人，一下子實在受不了這麼沉重的打擊，就……

密林叢中的養蜂人。程英鐵攝影

許家棟說：世人隻知道蜂蜜是世界上最甜最香的東西，但卻沒有人知道養蜂人一年究竟要付出多少辛苦，多少辛酸，多少擔驚受怕，随時準備承受多大的風險。背井離鄉是小事兒，孤獨寂寞是小事兒，轉場辛苦是小事兒，擔驚受怕也是小事兒。攤上蜜源不好，不但産不出蜜，賣不了錢，光喂蜜蜂的白糖一年就得虧上幾萬，蜂群大的養蜂人虧個十萬八萬都是平常事兒。若是攤上治療不了的蜂病害，就會讓數以幾十萬的蜂群死亡過半或者全軍覆沒，那才是最苦、最悲慘的事情！

（此文原創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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