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他的想法,想接父親和母親到城裡住,不說享福,至少在身邊能有個照應。父親說不,以他的身體,再勞動十年不成問題,與其上城裡背着手等死,不如拿個鋤頭種點兒地。他想再勸,父親卻來一句:“人挪活樹挪死,自己如今就是一棵樹!”言下之意,到城裡生活等于要了他的老命。
一晃十年過去,除了偶爾來城裡小住,父親和母親生活在老家,他們将院子收拾得幹淨利落,喂了幾隻雞,釀酒做醋,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他每次回家,如同度假。
父親走在前面,他走在後面,走過地頭看看莊稼長勢。有一次他們坐在山腳上,父親指着一片地說:“百年之後,我的安身之所就在這了。”聽到這一句,他沒怎麼吃驚,這塊地附近葬着他的祖父祖母,父親選了這個地方,大約是想着團聚。
他想安慰父親,卻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話,于是,他表了決心說:“等我将來死了,睡在你邊上。”父親愣了一下說:“等你成了老骨頭,得留給你的兒子才對!”
他們笑了起來。
生死的話匣,自從這次打開之後,再也沒有合上。父親送别了許多同齡人,感慨就多起來,但并不悲觀。之前總是不肯請木匠做棺,最終還是默默請人做了,說是怕措手不及。說完,父親還幽默地說:“進棺之前,得撓撓我的腳闆心,看我還笑不笑!”
一晃又是幾年過去,他平均每年回家陪父母兩回,夏天一回,過年一回。雖說來回奔波很疲憊,但心情總是好的。
前年冬天,父親忽然來電話,要來城裡過年,他高興得歡天喜地。他驅車千裡趕回家,父親母親已經收拾好了行李。臨行之前,父親請左鄰右舍來家裡喝酒,喝酒之前還囑咐鄰居,說是回頭要在城裡待着,滿足兒子的心願,家裡幾間老房還要有勞鄉鄰照看……
年夜飯,他要在飯店訂,母親不同意,因為她有一手好廚藝要展示;父親則支持他在飯店訂一桌,并且要喝瓶好酒!
那次年夜飯,父親吃得盡興,甚至還唱了幾句小曲。母親最先發現父親的異常,從酒店回家,父親沖進衛生間,劇烈嘔吐。他以為父親喝醉了,母親悄悄跟他說,父親這樣的嘔吐有一段時間了。
他一下緊張了,問父親,父親指着養胃丸說,這藥管用。他也就沒怎麼在意。
春節過後,上班,下班,轉眼春天來了。
有天深夜,他在書房,父親悄悄走進來說,他在街邊看到花圈店,上頭寫着殡葬一條龍服務,順藤摸瓜去墓地看了,城裡的墓地真大。
他愣在那裡,父親像個孩子似的說:“我一下就喜歡上那個地方,好多樹、好多花,城裡到底是好,我想着回頭走了,當一回城裡人,你看行不行?”
他驚在那裡沒吱聲,父親又說:“花不了多少錢,我問了有一種樹葬,感覺挺好的,沒事的時候去看一眼,那樹就像是我,長高、長粗了……”他認認真真地點頭,心裡有了幾分傷感。
半月之後,父親央着母親做了一桌子好菜,等着他和妻兒回來。吃完飯,父親咳嗽了兩聲,看着他們說:“我怕是不行了。”父親說,他的病跟村裡去世的那幾個人一樣……父親拉了拉他的手說:“你媽就交給你了。”又把他的手放在念高中的孫子手裡說:“我把兒子交給你啦!”
他帶父親去了醫院,已是胃癌晚期。父親放棄治療,原因是治與不治是一樣的,拿村裡的患者對比,理由很充分。他不堅持,因為醫生也建議不動手術、不化療,讓保守治療。
雖然常常要吐,父親依然努力吃飯,可分明是吃不下去了……父親日漸消瘦,真的如同“紙老虎”了。
父親的生命進入倒計時。都說落葉歸根,他問父親回不回?父親搖頭,母親欲言又止……按照父親的遺願,父親在一棵雪松樹下長眠了。
很多周末,他和母親一起去墓園坐一會兒,松樹還小,父親的名字刻在小石塊上,隻有三個字,沒有生平,但父親分明在那裡,這讓他感覺到心裡踏實。
他問母親,父親怎麼突然想當個“城裡人”,舍得那一口好棺?母親流着眼淚說:“你爸想着讓你安心,說是你在城裡沒根兒,他埋在城裡,你就有了。又說,你回老家掃墓太遠,不回去好像看不過眼,他在這兒,你少跑路……”
聽罷,我才明白,為啥父親突然要來城裡過年。那是父親來城裡過的第一個年,也是父親生命旅程的最後一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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