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婚姻》中的全職媽媽沈彗星和全職爸爸李宇文,是最能夠代表該劇對當代婚姻問題敏銳感知的嶄新人物形象。圖為該劇劇照
家庭情節劇是能夠投射對社會複雜觀察的經典類型。不久前播出的《我們的婚姻》正如其英文名“Modern Marriage”所表達的,是一部探讨當代新的都市婚姻狀況的家庭情節劇。該劇的創作思路展現了類型影視作為社會的文化儀式,能夠通過類型嫁接和新型的人物形象塑造,回應和象征性地解決各種文化矛盾和社會焦慮,并為複雜社會問題帶來讨論的可能性。其中全職媽媽沈彗星和全職爸爸李宇文,是最能夠代表該劇對當代婚姻問題敏銳感知的嶄新人物形象。
圓形的“全職媽媽”和扁平的“全職爸爸”
小說家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首次提出圓形人物和扁平人物的劃分。他認為圓型人物變幻莫測,如同生活本身一樣叫人難以預料,能夠令人信服地給人以驚奇之感。而且人物的圓形性也增加了其逼真性,更有利于展現人性和生活的複雜。而與圓形人物相反,扁平人物則一旦上場就立刻可以被辨認出來,而且從頭到尾也不會發生改變。從《我們的婚姻》的人物塑造來看,全職媽媽沈彗星的形象被塑造得比較豐滿和立體,帶有圓形人物的特質。相反,全職爸爸李宇文則完全被塑造成一個扁平人物形象。
沈彗星實際上是“雙重花木蘭”形象在影視作品中的又一次成功塑造和創新。雙重花木蘭,指的是中國當代女性在社會空間和家庭空間承受雙重責任和擔當雙重角色的真實處境。《三十而已》在2020年成為爆款,正是因為其中對“雙重花木蘭”顧佳的成功塑造。但與顧佳不同的是,沈彗星這個雙重花木蘭并沒有變成家庭的統治者,取代傳統丈夫的位置,而是一直強調婚姻中的夫妻平等。雖然盛江川在劇集開始的時候被塑造成一個完全抛開家庭責任的丈夫,但因為沈彗星在婚姻中不斷地“教育”自己的丈夫,所以丈夫的形象也在劇中發生着改變。劇集細緻地刻畫了兩人的不斷“鬥法”,這個過程讓很多當代家庭所面臨的問題能夠進入到比較深入的讨論,兩個人物在換位思考中也帶來了夫妻關系改變的可能性。比如江川帶女兒出差的橋段和彗星工作繁忙的橋段,讓夫妻雙方都有機會體會對方的處境。兩人之間最終形成一種勢均力敵的新型夫妻關系。随着處境的改變,沈彗星在不斷的思考和改變,而且也帶動了丈夫形象的改變,甚至夫妻關系的改變,由此成為一個令人驚奇的圓形人物。
與沈彗星正好相反,全職爸爸李宇文則被塑造成從頭到尾都毫無缺點也缺少變化的扁平完美形象。李宇文本來是一個學曆史出身的高才生,也有自己熱愛的工作。但是為了支持妻子的工作,他主動從出版社辭職,承擔起了在傳統的家庭分工中完全由女性來承擔的一切家務勞動。他不僅對妻子體貼,對孩子慈愛,甚至對妻子的家人也是盡心盡力。他也從不害怕别人對他作為全職爸爸的取笑,而是有着強大的内心,始終堅持着自己的理想。為了襯托這個形象的完美,他的妻子董思佳也變成一個扁平的負面形象,在工作中對員工非常苛刻,靠逼迫員工加班來完成業績,但實際上外強中幹,劇中甚至讓她染上酗酒的惡習;在家庭生活中不僅無限壓榨丈夫,把所有的家庭責任都推到丈夫身上,同時又瞧不起丈夫,按自己的意願任意安排丈夫的工作。這導緻這對夫妻的生活展現變得高度抽象化和模式化,變成一種善惡對立的道德表達,也直接造成本來十分新穎的“女外男内”家庭關系模式在這部劇中實際上并沒有展開有意義的讨論。
從小妞電影到家庭情節劇的類型嫁接
無論是圓形的沈彗星還是扁平的李宇文,實際都是從小妞電影到家庭情節劇的一個複雜類型嫁接和轉換的結果。
小妞電影這個類型誕生于1960年代,經曆了很長的發展時期,并流行于各國,成為都市女性去集中展現自己形象和表達自己訴求的一個準公共領域。2009年,從美國留學回國的金依萌導演拍攝了國産小妞電影開山作品《非常完美》,并取得了很好的票房,由此開啟了國産小妞電影的類型發展。其中比較成功的作品有2011年的《失戀三十三天》、2013年的《北京遇上西雅圖》、2015年的《滾蛋吧!腫瘤君》等。白百何也是因為在小妞電影這個類型中的出色表現,成為一種新型的類型明星。在《我們的婚姻》中,她所扮演的沈彗星實際是将小妞電影中的都市獨立女性形象與家庭情節劇中的全職媽媽形象進行了結合,為傳統家庭情節劇中的全職媽媽形象注入了小妞電影中樂觀、充滿活力和力量感的都市獨立女性形象特征。尤其是她将真正的平等意識注入與丈夫的夫妻關系之中,從而能夠部分擺脫雙重角色帶給女性的巨大壓力,擺脫所謂完美媽媽的女性心理困境,使得家庭情節劇中的全職媽媽形象更加立體和飽滿。
李宇文這個扁平形象同樣是從小妞電影中移植入家庭情節劇中的一種男性形象。上面提到的一些比較成功的國産小妞電影,都塑造了一類新型的男性形象:暖男,即具有傳統女性特征的男性形象。《失戀三十三天》中的王小賤就是一名暖男:體貼、善解人意、擅長家務勞動。《北京遇上西雅圖》中的醫生形象則更是某種雌雄同體的綜合。他既事業有成,同時又兼具奉獻、犧牲、與孩子的親密無間等特質,這些特質都是傳統的賢妻良母符号的現代改寫。
“暖男”形象在國産小妞電影中的出現,可以說是突破傳統社會男女關系框架的一種努力,也是當代都市女性欲望的曲折表達。但這種完美型暖男形象令人警惕之處在于,它完全複制了男性思維對完美女性的想象方式,從而讓女性在追求個人欲望表達的時候恰恰落入一種新的性别不平等模式之中。李宇文形象就與《北京遇上西雅圖》中的醫生形象非常相似,既高學曆,有大才,同時溫柔體貼,能夠放棄自己的工作來全力支持妻子的事業,也是一個雌雄同體的完美暖男形象。對于很多女性觀衆來說,這樣的人物很明顯能夠滿足她們對于男性的想象,所以在網上讨論中被稱為天花闆男人。但這樣虛幻的男性形象恰恰阻礙了嚴肅家庭關系問題的探讨。更為可怕的是,這種完美的暖男相伴随的就是對職場女性形象的完全矮化與歪曲。明明是在職場上辛苦打拼的董思佳變成了一個毫無感情和責任心的惡妻形象。雖然在劇集最後安排了董思佳的改變,但因為李宇文形象的扁平,董的改變過于突兀和失真,無法令觀衆信服。
女性在社會地位上的改變,必然會迫使夫妻雙方在家庭關系上的位置調整和形象改變,主要處理都市女性問題的小妞電影與主要處理家庭問題的家庭情節劇之間發生複雜的類型嫁接,正是這種文化矛盾的一種象征性解決方式。沈彗星這種平等版全職媽媽的出現,使得傳統家庭情節劇中“男外女内”模式的刻闆表達得到了部分更新,嘗試探讨一種更靈活的家庭分工方式和新型的夫妻關系。但李宇文式的暖男版全職爸爸形象的出現,則導緻“女外男内”這種新的家庭模式在家庭情節劇的出現,表面上看起來十分新潮,是在處理新的時代家庭問題,但實際上又完整地複制了在沈彗星模式中已經被淘汰的刻闆的夫妻關系,隻是将過去霸道的丈夫變成了妻子,而溫柔奉獻的妻子變成了丈夫而已。
可見,隻有持續增加更多現實主義的内容,讓扁平的李宇文形象不斷向圓形形象改變,中國當代家庭情節劇的文化表達能力才會真正有一個長足的進步。
(作者桂琳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文學院教授)
來源: 文彙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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