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是我多年的習慣。
無論我願意不願意,無論熟悉還是陌生!
在我們這裡,姑娘過了十歲,就沒了睡懶覺的權利,不僅要幫着阿媽操持一切家務,還得下地幹活、上山放羊。男人們是不用早早起床的,他們總是要睡到阿媽做好了青稞酒、打好了酥油茶,在女人們一遍又一遍的催促聲裡,打着哈吹慢吞吞地爬出被窩,喝一杯頭遍青稞酒,才算一天的開始。
新婚第一天,按理我是不用那麼早起床的。在我的家鄉,女人一生,也就是結婚這幾天才能安安靜靜地坐下來,不用管牛羊似否有草料、不用管當天用多少青稞做酒。
隻是,這個清晨讓我醒來的不是繁鎖的家務,而是滿腹的心事。
天還沒亮,公雞才開始第一遍打鳴,我就已經抱臂站在露台上,周圍還是一遍寂靜。深色的天幕上,繁星密密麻麻,或大或小,無一例外的璀燦耀眼。
我沒穿厚實的氆氇袍子,隻着了一層薄薄的絲質裙,軟軟的貼在我肌膚上,絲絲的寒意侵體,長發在晨風中輕輕舞動着,就如我零亂的心事一般!
在聽到廚房有細小的聲音傳來時,我悄悄退回了小屋,不想讓他的家人看見新媳婦一大清早衣着單薄立于寒風之中。
以前那個愛唱愛笑、簡單豪爽的卓嘎已經不在了,現在的卓嘎将是一個能幹、賢惠的家庭主婦!
我把那些厚重的氆氇層層疊疊穿在身上,選擇了一條珍珠線織的幫典圍在腰際。盡管我很不喜歡穿厚重的氆氇,細嫩的皮膚被它割得難受,但我還是得穿。這些氆氇代表着新媳婦織布的技藝,也代表了我娘家母親教女的水平。不僅如此,我還把那些晶瑩璀燦的首飾一樣不少的戴在身上,這些華麗的物件是我娘家的面子。它們将傳達出來的信息是:我是一個來自有着良好教養而生活不錯的家庭。
我把頭發分成兩縷,加進絲線編成辮子盤在頭上,再壓上“巴珠”。這樣一來,我跟那些從早忙到晚的“阿媽”們已經沒什麼區别了。要說不同的話,那就是我的眼睛還有些紅腫,眉宇間有着遮掩不住的擔憂!
在我想推門出去的一瞬間又頓住了腳步。
轉身回來,把嘉措的衣服一一疊好,放于枕邊。知道他沒睡着,在我穿氆氇時就已醒來,佯裝睡着而已。
樓下傳來擠奶的聲音。
不再需要人請,我自己走出房間,順着天井邊的原木梯子下去,一樓是關牲口的地方。
此時,所有的奶牛都已趕出了圈,在門前的草壩上拴成一排。
一個老年的婦女正在擠奶,雪白的牛奶呈放射狀射進她身前的小桶裡,發出“沙沙”的滴落聲。
晨曦剛剛退去,朝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看到我過去,她身旁不遠的看家狗明顯豎起了耳朵,鼻間發出威脅的忿聲,提醒擠奶的女主人“有生人來了!”
婦人擡起頭來看到我,眼裡明顯露出驚喜。“卓嘎拉,怎麼不多睡一會兒?還早着呢!”
我笑了笑。“阿媽拉,這麼早?”老婦人就是嘉措的阿媽,我的婆婆。
我過去拿起另一支小桶,在一頭奶牛前蹲下,拿過潤滑劑抹在手上,再在母牛奶頭上抹一點潤滑油,一下一下熟練地擠了起來。
婆婆把一張小凳塞到我屁股下,繼續擠奶。隻是,她不時會轉過頭來看着我笑笑,眼裡的慈愛如水一般彌漫。
看到女主人對我的親近,看家狗也仿佛明白了什麼,它起身慢悠悠地走到我跟前,伸出舌頭舔了舔我的臉,算是正式接受了這個新來的家庭成員!
當陽光突破最後一道雲層,萬丈霞光絲絲縷縷灑在大地上的時候。
盛奶的桶已經裝滿,我和婆婆不約而同站地站起了身子,相視一笑。陽光暖暖的灑在草地上,在氲氤的奶香中我打開了新生活的大門!
這時,從屋裡快步出來一個男人,看到我,也是大吃了一驚吧?要不,他的眼不會瞪得牦牛眼那麼大!
後來紮西告訴我,他怎麼都不會想到,在新婚的第一個早晨,我會出現在擠奶場上。他說,那個早晨,我提着牛奶,氆氇紮在腰上,逆着光走來,看家狗秋珠搖着尾巴跟在身後,影子長長的,美極了,那是他這輩子看到的最美的畫面!
我就這樣提着一桶牛奶、披着一身霞光,在那個氲氤的清晨裡,走進了紮西的心裡,一生一世!
紮西,我的第二個丈夫。我所說的第二個丈夫,并不是說我結了兩次婚。我的一生,隻結過一次婚,但卻跟五個男人共同組成家庭,紮西在我的五個丈夫中,排行第二,是跟我正式舉行過儀式的。
對于紮西,至今我也說不清是愛還是不愛。在那些能記起的日子裡,隻有他把我當眼睛一樣寶貝着,始終如一。
女人一生,有這麼一個男人疼着,是不是應該很滿足?
可惜,那時的我并不懂這些,眼裡隻看到屬于别人的風景,心裡向往的是屬于别人的圓滿。等到發現感情的世界裡長滿荒草、一片荒蕪時,方回頭,已是百年身了!
父母總是希望孩子幸福的。兒子能繼承家業,香火永不斷。女兒賢惠能幹,自己臉上有光。這樣的心願為人父母都是一樣的吧,隻不過孩子盡管延續着自己的血脈,作父母者又往往忘掉他們是獨立的個體,擅自按照自己想當然的願望去安排他們的工作、生活以及未來,即使那未來是時時可能改變的。
我父母的父母這樣安排了他們,父母又照這樣安排了我!重複父輩的日子在老人們的心裡,似乎是最安全無虞的!
所以,父親在未經我同意、不讓我知曉的情況,安排了我的未來。他們覺得我嫁給一個有文化、會做生意的“長子”将是件很體面的事。加之衆多的兄弟,未來的日子想來應該是很豐裕。殊不知,這世上有太多的“想來”不可着摸,有太多的“想來”是無法把握的!
說說我的新家吧,畢竟,對于一個才嫁人的姑娘來說,對未來的家庭也是抱有很多“想來”的!
在兄弟共妻的家庭裡,如果不出意外,應該是富裕而和睦的。我所說的意外,指的是作為家長的長子管理家庭的能力。他在協調兄弟之間關系、安排家庭事務的方方面面,有沒有前瞻性,能否做到統籌安排,讓所有家庭成員都能以他為核心,以家庭富裕為重心,發揮各自的能力又能團結和睦,這些都取決于“家長”個人的魅力!
嫁之前我的父母就說過,我所嫁的“家長”是方圓山裡最有文化的男人,在拉薩做羊毛和蟲草生意。也就是說,他應該是個合格的“家長”,将來也會是個好父親。
這是我父母的想法,想必也是他父母的想法。
我後來才明白,一個會做生意會掙錢的男人,未必就是個好父親、好“家長”的。
而初嫁的我是不明白的。不明白的我空耽着一顆心,無謂的等待了經年!
我們這樣的家庭,無論将來有多少孩子,無論孩子是跟哪個兄弟生的,但都隻能叫嘉措“爸爸”,其它男人隻是孩子的叔叔而已。
這是約定俗成的規距,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沒有人能夠更改,也沒有人想過要更改!
說起來是不公平。一個男人,早生幾年和晚生幾年,命運就完全不一樣。“家長”是一個家庭的臉面,享受着所有家庭成員的尊重,關上門之後,他具有無限的權威。叔叔呢,隻是在“家長”的安排下從事各種勞動。然而,如果“家長”管理有方,女人駕馭男人的本事能公平合理,讓男人們既能聚攏在自己裙下又不争風吃醋,這樣的家庭富裕是指日可待的。
我們這樣的婚姻,“富裕”是最終目的,為了讓親人更好地凝聚在一起為“家庭”服務而存在着。
我心底暗暗下定決心,忘掉當姑娘時的卓嘎,重新開啟作為主婦、妻子、母親的大門。
婚禮期間,記得最清楚的客人是嘉措的歐珠舅舅。嘉措有兩個舅舅,其中叫次仁的入贅到本村,一夫一妻,五個孩子,生活困難。另一位叫歐珠的留在了老家,也是一夫一妻,生了四個女兒,沒有兒子,便過繼了我丈夫的四弟,準備繼承家業。
這倆兄弟,不知什麼原因,酒杯都不往一起放,見面就跟陌生人一樣。
婚禮期間,隻要有客人,我都得坐到佛堂去,嘉措和紮西分坐在兩邊。我依然蒙着頭,心裡已沒有昨天那麼空落,眼淚已能控制了。
早上起床後,我就再沒見過嘉措。每有客人來,他父親和媒人就會到處喊他,聽嫂嫂說,有次還是從廁所裡把他拖出來的。
這讓蒙着頭的我泛起了笑意:這個大男人比我還害怕結婚!
此時的嘉措還是那樣,一動也不動,連鼻息都感覺不到。而左邊的紮西不時向我挪動,直到他的氆氇挨着我的氆氇為止。他仍然不時拉一下我腿上的毯子,盡管那已經蓋得很嚴實了,我知道,他隻是借以碰碰我的手而已。
每一次看似無意的觸碰,都能感到那手暖暖的的溫熱,繼而心為之顫動!
就是在這樣奇怪的氣氛中,我聽到歐珠舅舅在說:“卓嘎拉,從今往後,這裡就是你的新家了,嘉措和紮西是你的男人,你要對他們一視同仁,不要偏心。他們的父母就是你的父母,他們的兄弟姐妹就是你的兄弟姐妹,上要孝順父母,下要照顧好弟妹。你不要牽挂娘家父母,你的哥哥和嫂嫂會把他們照顧好的,嘉措和紮西也會跟你一樣愛他們,你放心吧。”歐珠舅舅的聲音非常低沉。早上我見過他,是個樸實的牧區漢子。他把一條哈達遞了過來,紮西幫我挂在脖子上,祝福的酒我隻向征性地挨了挨。接下來的話他是對嘉措和紮西說的。“嘉措、紮西,你們娶了卓嘎,就是大人了。卓嘎是個好姑娘,能幹又漂亮,能娶上她,是你們的福氣,要記得對人家好,不能委屈了人家,明白嗎?”他話音一落,就聽紮西大聲說:“明白!”引得其它客人哄堂大笑。
晚飯後,我曾經去了一趟廁所。在露台和廁所之間的巷道上,見嘉措靠在木欄上玩着手機。他把手機翻來覆去的玩着,不時按一下健盤,嘴裡還念念有詞。也許,他在拉薩的生意有什麼事吧?老家沒有信号,所以着急。他父母不是說過,家裡的羊毛和蟲草生意全是他一個人在打理嗎?
見到我過去,他把手機揣進懷裡,點了點頭算是招呼。
我的臉也騰地一下紅了,眠嘴笑了笑,不好意思的低了頭,匆匆從他身邊走過。感覺脊柱有些發熱,那是他的目光吧?隻有他的目光才會讓我渾身不自在,胸上、脖子上那些青瘀隐隐作痛,提醒着昨夜那醉人的纏綿!
嫁人的第二個晚上,新房的門口是紮西的鞋子。
這也是規距,是我的丈夫們在新組成的小家後約定俗成的規距:把自己的鞋子脫在妻子房間的門口,别的兄弟看見後,就不會再進去。
開啟這夜的儀式都是一樣的,隻是不同的人帶來的感受不一樣。
那夜的月光依舊如水,那夜的星空依舊明亮,小屋的光線也依舊昏暗,我的身體也依舊柔軟。隻是,這具柔軟白晰的身體在紮西眼裡,引出的不是瘋狂齧咬,而是柔情無限的觸摸,是淚水盈眶的婉轉。他粗糙的手指撫過我的寸寸肌膚,那麼小心亦亦,生怕碰痛了我。
有那麼一會兒,他出去了,然後拿回一塊新鮮的酥油。然後他用掌心把酥油一點點捂化,輕輕抹在我頸間、胸上那些青紫色的斑塊上。他的手指有些粗糙,劃過我的肌膚時有明顯的刺痛感。我知道這是一雙過日子的手,隻有常年累月的不停歇,才會讓他的手變成如樹皮一般的粗糙。
做這一切時,紮西什麼都沒問。他隻是仔細地擦着,小心地控制着手指的力度。
當他确信已經沒有漏過一塊斑痕時,才用氆氇擦了擦手,小心地讓我枕在他的胳臂上,說睡吧,别亂翻身。
那一晚,我仍然讓他要了我。對,是我讓他要了我,在天似明非明、似亮非亮的時刻,讓我們的身體契合在了一起。
作者簡介:一個會玩相機,會玩文字、喜歡戶外的懶女人。
拙作:《藏婚》《西藏生死戀》《瑪尼石上》《金城公主》《不遲》《驢子愛上拉薩河》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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