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柏年

　　那還是六十年前的事情，聽說大隊要自己辦小學。本來這也是天經地義的事，隻因為我們村隻有七十來戶人家，學齡兒童少，故讀小學一直在鄰近的村莊。

　　這當然是一件大好事，然而，村裡可謂一窮二白，既沒有校舍也沒有教師。

　　好不容易公社派來一位二十來歲的姑娘，姓龔，稚氣未脫，個頭不高，留着兩根齊耳的小辮，臉上始洋溢着笑容。一個高中剛畢業的丫頭能服從分配來到我們這個貧窮小村，确實是需要有相當的勇氣。生活的不便自不待言，尤其是吃飯問題，大家都不願意承擔，本身的溫飽尚未解決，招待客人更是力不從心。

　　我家的狀況更是捉襟見肘，每當春節過後就青黃不接。然而母親的好客也是人所共知的，見沒有人家應承，再加上父親也是村裡的主要幹部之一，老師的待飯就自然安排在我家。

　　村裡找到一家房子相對寬裕人家的堂屋，從公社弄來幾張桌椅算是“學校”了。那年我才四歲出頭，見一些玩伴興高采烈地去上學了，我也吵着非要去不可，然而年齡不夠。迫于我的執着、也由于老師在我家搭夥之便利，母親考慮大人出畈在外，家裡就我一人不安全，更何況我家屋後就是一條河，能關在教室也踏實了，至于結果無所謂。就這樣老師就在前排加了一個位置，我就成了一個“編外”學生。

　　一些調皮的同學見我年小，便有意無意地來欺負。這時老師就會把笑臉一收、雙眼一瞪，嚴加訓斥，如若不聽，還會舉起教棒警告。幾個回合下來，無論在教室還是課餘，幾個搗蛋孩子再也不敢造次。

　　完全是一個無心插柳之舉。到學期末考試時老師也是抱着調侃的心态給了我一份試卷，居然語文得了88分。

　　雖然對孩子們要求很嚴厲，然而對村民關愛有加，誰家缺少什麼，隻要她能辦到的都毫不猶豫地分享出來（聽說她的家境尚殷實），才半年時間，與全村人都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每次星期六回南村的家時，村民們都會帶着年糕、糯米、雞蛋等農産品到村口相送。

　　因為出身醫學世家，父親也希望女兒能繼承自己的事業。次年，老師依依不舍地告别村民去縣人民醫院學醫。

　　老師的父親是公社保健所的醫生，一名長得眉清目秀的小老頭，看上去學究氣甚濃，和藹可親，對病人檢查細緻、解釋耐心，在附近十裡八鄉頗有聲望，一般人有病都樂意去找他。記得小時候父親經常帶着我去保健所，也乘機在老師家蹭飯打個牙祭。

　　因為有我們村的成就，1973年政府又派她去嶺南山區一個叫上蘇的村莊支教，那裡的工作生活條件更是難以想象，沒有任何現成的教育設施，她就帶領學生平地建沙坑、上山采茶籽、種菜養豬，收益用來添置教具。晚上走訪學生家庭，掌握每個學生的狀況，便于因人施教。有一次晚飯後家訪，突遇一學生急病，她二話不說，背起學生翻山越嶺就往公社衛生院趕，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和膽略，一下子摸黑奔波了十來裡山路，知道學生家裡困難，還墊付了醫藥費。

　　由于她全身心投入貧困鄉村的教育事業，羸得了教育部門的高度肯定，幾年後被抽調去了百官鎮小任教，臨走時，村民幾乎是含淚依依不舍地送别。

　　後來我參軍離開家鄉，探親時得知老師成家後就職于縣第一百貨公司，育有一女一子，家庭生活美滿，愛人是縣城汽車站的調度。

　　那些年交通落後，每次探家，下火車後總是買不到回古鎮的汽車票，每每有求于師叔，他總是不厭其煩地為我去加票；有時實在沒有辦法了，也會用一下特權，就讓我等到開車時直接坐在駕駛室旁邊的發動機蓋上。

　　老師有一個非常漂亮可愛的女兒叫唯，也就職于縣城汽車站，負責乘客的行李寄存。由于她出衆的顔值和優良的服務，成了當時候車大廳的一道靓麗的風景。然而1986年一次意外病變，師妹因急性腎功能衰竭而英年早逝。因為當時人民醫院尚無血液透析設備，家人幾乎是眼睜睜地看着她離去的。我聞訊痛心不已。其實我所在的部隊醫院早年已有相關設備，隻要經過透析很容易度過急性期的。

　　我情緒失控把老師狠狠埋怨一頓。靜下後又感内疚，人在無助的時候往往思緒紊亂，老師已經遭受早年喪女之痛，不應再給她創口添鹽了，或許是命中注定要讓師妹把年輕美麗的音容笑貌永遠留在人們心中。

　　沒過幾年，師叔又因吸入性肺炎搶救無效而離去，對常人而言，這樣的打擊實難忍受。可悲痛過後，老師仍以驚人的毅力去改變生活。從百貨公司退休後，毅然投身保險行業，業務知識從頭學起，營銷渠道從點滴做起，憑着她對生活的熱愛、誠信待人、樂于助人的秉性，很快開辟了一番天地，多次被公司評為“壽險功臣”。

　　老師常挂在嘴邊的幾個詞就是“忘記年齡”，實際行動也是如此，從退休後到八十歲的23年間一直馳騁在保險行業，每天樂此不彼，而且還始終騎着電瓶車，有時家人和朋友難免會為她捏一把汗，可她依然潇灑自如。

　　她總認為，隻要有心，快樂無處不在，空餘時間她跳舞練拳，曾經獲得過紹興市老年組木蘭拳比賽第二名。在家，她又花大量的心血，楞是把樓上的露台種滿了花花草草，四季花香撲鼻。

　　在一般人眼裡，生活中遭受如此重大的打擊，不趟平也得扒層皮。然而，由于她的樂觀、豁達、大度，卻是依然活出精彩。更讓人敬佩的是面對不懷好意的人惡意傷害、無端生事，她總是一笑了之，從不糾結是非曲直。

　　得益于老師的影響，我在學業上也算是有了一點收獲。對此，老師總是帶着滿滿的成就感預以鼓勵。

　　人生在世已屬萬分不易，這就要求我們更應該珍惜來之不易的每一天。在這方面，我的啟蒙老師為我作出了很好的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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