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鄉的明媚春日,一群精心裝扮的少女劃着小船,穿梭在蓮葉間,一邊采摘蓮子,一邊嬉笑,笑聲與歌聲相伴,人面與蓮花相映。這幅旖旎的水鄉美景,好像總是出現在唐詩宋詞裡——
王昌齡的《采蓮曲》說:"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
晏殊的《漁家傲》說:"越女采蓮江北岸。輕桡短棹随風便。人貌與花相鬥豔。流水慢。時時照影看妝面。"
這些采蓮女不僅美麗明豔,而且十分勤勞,就如王維《蓮花塢》中形容的:
日日采蓮去,洲長多暮歸。
弄篙莫濺水,畏濕紅蓮衣。
看到這麼勤勞美麗的采蓮女,岸上的少年自然春心萌動,李白的《采蓮曲》就記錄了這樣一幕——
若耶溪傍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
日照新妝水底明,風飄香袂空中舉。
岸上誰家遊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楊。
紫骝嘶入落花去,見此踟蹰空斷腸。
即便沒有岸上少年,浪漫的詩人、詞人們,也會想象采蓮女芳心暗許,又或者她們正努力追尋自己的愛情——
歐陽修的《蝶戀花》說:"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隻共絲争亂。"
周邦彥的《南鄉子》說:"應是采蓮閑伴侶,相尋。收取蓮心與舊人。"
這一首首采蓮詩詞,情因景而濃,人因情而媚。但我好奇,為什麼唐詩宋詞裡有這麼多采蓮作品?為什麼這類詩詞總隐約與戀情相關?難道文人墨客總會遇到采蓮女、并每每去了解她們的故事?
顯然,這不太合理。或許,詩詞裡寫的并非真實勞動場景,那些采蓮女也并非真的水鄉女子。
“采蓮”題材由來已久 寫"采蓮"的詩歌,最早可追溯到漢樂府民歌《江南》——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就表面文字看,它寫采蓮勞動,是一首歡樂的民歌。但有一點讓人奇怪——詩歌第一句就交代了"采蓮",可後面既沒寫采蓮人,也沒寫采蓮動作,反而一直在寫"魚",還讓魚東西南北地嬉戲,這跟采蓮有什麼關系呢?
聞一多寫過一篇文章叫《說魚》,從隐喻的角度解釋了《江南》裡的"魚"和"蓮"。聞一多認為,這裡的"蓮"諧"憐"聲,隐喻女子;而"魚",隐喻男子。說魚與蓮戲, 就等于說男與女戲。按這個解釋,《江南》就是一首情歌了。
在《江南》之後,南朝樂府民歌裡也有"采蓮"場景出現,且每每運用諧音、隐喻,暗示男女戀情。比如《西洲曲》中有一段:
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少女打開門,沒見到她的少年郎。或許他們之前約好了見面,但不知為什麼,他沒有按時赴約。于是少女出門采蓮,一邊采蓮、一邊還在想着那個沒來赴約的人——她看到"蓮子青如水",這是隐喻愛情的純潔,說明她相信那個人沒有變心;她采下一朵蓮,看到"蓮心徹底紅",這裡的"蓮心"和"憐心"諧音,即愛情之心。
南朝民歌中還有些作品,雖沒寫"采蓮",但都利用"蓮"與"憐"諧音、"藕"與"偶"諧音,隐喻戀情——
思歡久,不愛獨枝蓮(憐),隻惜同心藕(偶)。
千葉紅芙蓉,照灼綠水邊,餘花任郎摘,慎莫罷侬蓮(憐)。
種蓮(憐)長江邊, 藕(偶)生黃孽浦。必得蓮子(憐子)時, 流離經辛苦。
可見,"采蓮"是一個有悠久傳統的詩歌題材,并且最初就帶着對男女戀情的隐喻。
南朝時,“采蓮”題材被打造成宮廷歌舞 剛才說到的漢樂府民歌《江南》,就具有歌唱表演的性質。根據《宋書·樂志》記載,它是"相和曲",大約前三句由一人獨唱, 後四句由衆人合唱,或者說"前三句當系唱詞, 後四句當系和詞。和詞可能是按東西南北四個不同的方位, 由四個人輪唱, 所以不用押韻。"(《樂府散論》)
南朝梁武帝蕭衍追求聲色享受,他可能很喜歡"采蓮"題材對戀情的隐喻,所以親創《采蓮曲》,将"采蓮"打造成宮廷歌舞。根據《樂府詩集》記載,梁武帝作的《采蓮曲》也是有領唱、有合唱,合唱的歌詞是:"采蓮諸, 窈窕舞佳人。"
之後,《采蓮曲》在梁朝宮廷流行。梁簡文帝作《江南弄三首》,其三也是《采蓮曲》,曲詞說:
"桂楫蘭桡浮碧水。江花玉面兩相似。蓮疏藕折香風起。香風起。白日低。采蓮曲。使君迷。"
可見"采蓮"這種歌舞形式,背景布置如同江南水鄉,"香風"環繞,由"窈窕佳人"演繹的劃船、采蓮等動作又輕盈優美,釀造出香豔的氛圍。"采蓮曲,使君迷",寫出宮廷上層對這種歌舞的醉心迷戀。
采蓮歌舞也從南朝宮廷,流行到達官貴族家。《梁書·羊侃傳》記載:"侃性豪侈,善音律,自造《采蓮》、《掉歌》兩曲,甚有新緻。姬妾侍列,窮極奢靡。"
如果說漢樂府民歌《江南》還與采蓮勞動有關,那到了南朝,"采蓮"已變成宮廷歌舞,是由"窈窕佳人"們來表演的。
唐宋時期,采蓮歌舞也廣為流傳 唐人包何寫過一首五律詩《阙下芙蓉》,大約作于唐玄宗年間,詩的前兩句是歌功頌德,後兩句則描述了宮廷采蓮歌舞的精妙——
一人理國緻升平,萬物呈祥助聖明。
天上河從阙下過,江南花向殿前生。
慶雲垂蔭開難落,湛露為珠滿不傾。
更對樂懸張宴處,歌工欲奏采蓮聲。
大約生活于中晚唐時期的皇甫松,有一首《采蓮子》流傳——
菡萏香連十頃陂(舉棹),小姑貪戲采蓮遲(年少)。
晚來弄水船頭濕(舉棹),更脫紅裙裹鴨兒(年少)。
歌詞裡的"舉棹"、"年少"是和聲,它展現的很可能也是"一唱衆和"的歌舞場景。
到了宋代,采蓮歌舞更成為宮廷重要的歌舞形式。據《宋史》記載,宋代宮廷歌舞隊裡有專門一支"采蓮隊",女孩子們"衣紅羅生色綽子,系暈裙,戴雲鬓髻,乘彩船,執蓮花。"布景是"乘彩船",道具是"執蓮花",這歌舞形式已經很規範了。
宋代的采蓮歌舞,估計也在秦樓楚館流行。北宋鄭僅有《調笑轉踏》組曲,其中一首詞說:
雙槳,小舟蕩。喚取莫愁迎疊浪,五陵豪客青樓上,不道風高江寬。千金難買傾城樣,那聽繞梁清唱。
"五陵豪客青樓上"、"那聽繞梁清唱",這兩句足以說明,《調笑轉踏》寫的是青樓裡采蓮歌舞的場景。
秦觀也有《調笑令》組曲十首,其中一詞是:
柳岸,水清淺。笑折荷花呼女伴,盈盈日照新妝面,《水調》空傳幽怨。扁舟日暮笑聲遠,對此令人腸斷。
歌女們的一曲《水調》,唱得幽怨纏綿。而随着歌聲盡、"笑聲遠",歌舞落幕了,可秦觀還沉浸在剛剛幽怨纏綿的歌聲裡,看着那些落幕下台的歌舞佳人,他也許想起了生活裡離開他的戀人,所以"對此令人斷腸"。這大概也是采蓮歌舞總能撩動文人心扉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采蓮詩詞裡隐藏的小“證據” 唐代著名詩人王勃,有一首七言古詩《采蓮曲》,襲用樂府舊題,寫的是采蓮女對征夫的思念,前半段說:
采蓮歸,綠水芙蓉衣。
秋風起浪凫雁飛。
桂棹蘭桡下長浦,羅裙玉腕輕搖橹。
葉嶼花潭極望平,江讴越吹相思苦。
相思苦,佳期不可駐。
塞外征夫猶未還,江南采蓮今已暮。
今已暮,采蓮花。
渠今那必盡娼家。
結尾這句"渠今那必盡娼家"很值得注意,它的意思是:"也許這些采蓮女未必都出身娼家","娼家"不就是指歌舞妓的身份嘛,若是真的采蓮女,怎會出身娼家呢?除非這是一場采蓮舞,采蓮女是由歌舞妓扮演的。
宋代的采蓮詞裡,這樣的小"證據"就更多了——
首先,是采蓮女的穿着和妝容,她們經常穿着輕羅舞衣,手上戴着金钏,頭上戴着碧簪,這些裝扮都不适宜真實的勞作,而是舞台需求。
比如:
晏殊《漁家傲》十四首其一
臉傅朝霞衣剪翠。重重占斷秋江水。一曲采蓮風細細。人未醉。鴛鴦不合驚飛起。
欲摘嫩條嫌綠刺。閑敲畫扇偷金蕊。半夜月明珠露墜。多少意。紅腮點點相思淚。
周密《水龍吟》
素鸾飛下青冥,舞衣半惹涼雲碎。藍田種玉,綠房迎曉,一奁秋意。擎露盤深,憶君涼夜,暗傾鉛水。想鴛鴦、正結梨雲好夢,西風冷、還驚起。
應是飛瓊仙會。倚涼飙、碧簪斜墜。輕妝鬥白,明榼照影,紅衣羞避。霁月三更,粉雲千點,靜香十裡。聽湘弦奏徹,冰绡偷翦,聚相思淚。
其次,采蓮詞中經常出現"水面鴛鴦",鴛鴦從相向而飛、到驚飛離散,很可能是宋代采蓮舞的規定動作,大約象征了男女從相識相戀到分手别離的過程。比如剛剛提到的晏殊《漁家傲》裡,就有"人未醉。鴛鴦不合驚飛起。"周密的《水龍吟》裡,也有"想鴛鴦、正結梨雲好夢,西風冷、還驚起。"
此外還有:
歐陽修《蝶戀花》
永日環堤乘彩舫。煙草蕭疏,恰似晴江上。水浸碧天風皺浪。菱花荇蔓随雙槳。
紅粉佳人翻麗唱。驚起鴛鴦,兩兩飛相向。且把金尊傾美釀。休思往事成惆怅。
晏殊《雨中花》
剪翠妝紅欲就,折得清香滿袖。一對鴛鴦眠未足,葉下長相守。
莫傍細條尋嫩藕,怕綠刺、罥衣傷手。可惜許、月明風露好,恰在人歸後。
第三,詞人偶爾在采蓮詞裡,交代出歌舞酒宴的環境。
晏殊《漁家傲》其中二首:
荷葉初開猶半卷。荷花欲拆猶微綻。此葉此花真可羨。秋水畔。青涼傘映紅妝面。
美酒一杯留客宴。拈花摘葉情無限。争奈世人多聚散。頻祝願。如花似葉長相見。
荷葉荷花相間鬥。紅嬌綠嫩新妝就。昨日小池疏雨後。鋪錦繡。行人過去頻回首。
倚遍朱闌凝望久。鴛鴦浴處波文皺。誰喚謝娘斟美酒。萦舞袖。當筵勸我千長壽。
結語 對于"采蓮"題材的演變,可以做這樣一個總結——
在漢樂府《江南》裡,"采蓮"與現實勞動應該有些聯系;到了南朝,"采蓮"演變為宮廷歌舞,由"窈窕佳人"表演,隐喻男女戀情;而後,采蓮歌舞流行于宮廷、達官貴族的歌舞酒宴,甚至秦樓楚館;
唐詩宋詞裡,也許确有表現"采蓮"真實勞動場景的,但多數應該是文人墨客欣賞歌舞時的創作,是酒宴尋歡時的情感表現,所寫的"采蓮女"實際并非水鄉勞動女子,而是歌兒舞女。所以,"采蓮"場景被一再描繪、主題還總與戀情有關,就都不足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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