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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趙陽--馬戲團003
丹 青
文 | 羅建森
一、陳宛仲
我們從麥地裡鑽出來的時候,正是日落時分,父親的剪影立在山頭,轉動着腦袋朝四周張望。我知道他在看什麼,于是擡頭朝他大喊一聲:“爹——”他低下頭來看山腰上的我,眼睛裡閃着老朽的火光。他又在生氣了。從我記事起,他幾乎每天都在生氣。他的拐杖沒有帶在身邊,仍然站得穩當。必須要買一根拐杖,老年人都應該人手一根。他的火氣很大,像一座火山,什麼時候噴發由他說了算。他沒有穿昨天熨過的那件外套,襯衫皺巴巴地貼在身上,顯得身形瘦小。為什麼不穿,我們都清楚:東城的洗衣店比西城便宜三塊錢,老三偏要把它拿去西城熨;于是他生起氣來,把外套團成一團,塞進卧室的櫃子裡,詛咒它和老三一起從世上消失。
老三哭得很委屈,像是在責怪父親的無情和刻薄。家裡的熨鬥被父親親手砸了,他一把抄起那個小巧的熨鬥,像手裡的一根稻草,使勁朝地上一摔,電路闆就斷成三截。原因是她在他襯衫上燙出了幾個小洞,這都要怪他催着老三東奔西走。我不可能一邊熨衣服一邊做飯,同時還要幫你修電視機。老大老二在幹什麼呢?現在他穿着皺巴巴的襯衫,站在山頭上到處張望。他聽到了我的喊聲,眼裡的火焰一路燒過野草,直勾勾地燙着我的臉。我想,得了吧,他這樣遲早要氣出病的,他的器官已經退化,發火是年輕人的專利。你看看他豬肝色的臉——我并不是說他像豬,我更願意當他是一隻跋扈的老公雞。老公雞是老三對他的稱謂,經常在我們面前使用,但當他們見面的時候,她叫爸爸比誰都勤快,張口閉口都是“爸爸”,還要加上“親愛的”來修飾。她是一個瘋子,什麼事情都是不着四六,說不上讓人生厭,卻多少有些驚世駭俗的。我親愛的爸爸!——我們常常嘲笑她,她的爸爸是一隻火氣沖天的老公雞。
老三說,她的爸爸也是我們哥倆的爸爸;現在他站在山頭上,順着曲折的小徑下山來了,一雙噴火的眼睛時而低頭看路,時而擡頭看我。“喂,”我問身邊的周藍青,“你看我爸像什麼?”“像什麼?”“不知道。所以才問你。”“像你老子。”“他本來就是我老子。”“我是說,你老了以後也會像他一樣。”“什麼樣?”“不好說。我應該要尊重長輩的。”等你老了,一定是個老混蛋。越老越混蛋。我猜她是要說這個——顯然我的混蛋做得比他風流。我說我聽明白了,于是周藍青開始笑。我也跟着她笑。我們大笑着上了山,父親從相反的方向走下來,腦袋一起一落,像啄米的公雞。
那隻雞呢?父親問,那隻雞呢?沒有人回答。我和老大都看了老三一眼。老三在看天花闆。老三,我問你,雞呢?我炖了它一晚上,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吧?我們要帶它去看你爺爺的。你知道我費了多少心嗎?那麼好的一隻雞。老三說,得了吧,爸,你明知道爺爺不沾葷腥的。帶去了還不是自己吃?骨頭都埋在土裡。你能不能尊重一下爺爺?父親更加生氣了:隻有我一個人吃了嗎,啊?你們在墳頭上都餓着肚子嗎?你說,雞去哪裡了?老三說,我拿去喂貓了。我和老大點點頭。一整隻?一整隻。父親氣得要發狂了。你的爺爺不是貓——貓也不是你爺爺——你最好現在去給我再弄一隻回來。我們一起出門了。我們嘲笑她,既然你爸爸是隻雞,那你爺爺怎麼會是貓呢?她說:你爸才是雞呢。
他從山上下來了,我們在半路上見了面。“去幹什麼壞事了你?和藍青一起。”“和藍青一起怎麼了?我們倆什麼也沒幹。我們倆能幹啥?”怪不得爺爺會不喜歡他,把他趕出來。逆子。我把手插進了褲兜裡,周藍青也把手插進了褲兜裡。我們倆的手并沒有牽在一起,鑽出麥地的時候就已經放開了。“那你們去麥地幹什麼?”“聊天,說話。地裡沒人,清靜。我們這麼長時間沒見了。”是這樣不錯,我們躺在麥地裡,悄悄地用手聊天。我們互相撫摸對方,均勻地出着大氣。爺爺一定是被他氣死的,明知道爺爺不吃葷腥——老闆,這隻雞多少錢?“聊天?你們不怕被人看見了說閑話嗎?”“怕什麼?我們倆從小就好,村裡的人誰不知道?”“畜牲。”“爹,你站得那麼高,我們幹了什麼,你應該看得一清二楚。” “别叫我爹。在家怎麼叫的,在這兒就怎麼叫。”“知道了,爸。”上次回來,他還讓我管他叫爹呢。他說鄉下都叫爹,顯得親切,無非是怕别人說他忘本。等他發現鄉下已經不叫爹了,又責令我改口。他也有很久沒回來了。老闆,把它殺了吧——我真想親手剁了這隻雞的腦袋。
老公雞背着手,高昂着頭走在前面,我和周藍青跟在後面。我問他:“爸,你拐杖呢?”“要什麼拐杖?我身體還這麼好。别人看見了要笑話的。”他說。必須要買一根拐杖,老人就要有老人的樣子。我是為你們着想:别人看見我有拐杖,準以為是你們幾個孝敬我的。老三翻了個白眼,我轉過身吐了口痰。我哥摸了摸他的錢包。我嘴上說着“對對對”,一隻手從兜裡取了出來,偷偷去拉周藍青的手。她側開身子,拿餘光狠狠剜了我一下。我又伸出手去拽她的胳膊,她掏出手來打了我一巴掌。父親正在咳嗽,沒有聽見。
我和周藍青在一個岔路口前分了手,她朝東,我和父親朝西。臨走前我又偷偷去拉她的手,她還是不肯,又打了我一下。這次父親聽見了,轉過頭來瞪着我倆,好像拿到什麼捉奸在床的證據,要把我們大卸八塊。我不會讓你和周藍青結婚的,沒有為什麼,就是不願意。你要走就走好了,我家裡的東西你一分一毫也别想拿走。我朝周藍青擺擺手,讓她快點回去,然後嬉皮笑臉地看着我爸。我爸最讨厭的就是我這副皮相,他以生了這樣一個混蛋兒子為恥。果然他收回目光,轉回去繼續走他的路了。他是不會在這裡出言語罵我的,他怕丢人。他說,出門在外,城裡人就要有城裡人的樣子。
城裡人。這是父親說的,不是我說的,我可從沒把自己當成過城裡人。我說,縣城怎麼能算城呢?不過是灌了水泥的村子。什麼地級市、縣級市、省會、直轄市,說到底都是灌了水泥的村子,甚至比村子還要狹隘。人都是自己活自己的,沒有交際可言。連村子都不如的城還能叫城嗎?隻有母親贊同他的話,說我們的确是城裡人。但是父親又生氣了。城裡人是我們的身份,也是我們的本事,但如果你有親戚朋友為這個找上門來,我隻能說我無能為力。城裡人不是善人。
在這一點上,我同意父親。有錢,說明我們會掙。至于怎麼花,也是我們自己的事。如果有什麼人腆着臉來找我借錢,我除了聳聳肩攤攤手,也沒有别的法子。一來是我不樂意;二來是我并沒有閑錢,能拿來随便周轉。錢都在老公雞手裡,我們不敢多花他一個子兒。他走到哪裡都說“我的瓜娃子們。”在他眼裡我們永遠都是愚蠢的。如果我們做出一兩件漂亮事情,那麼一定是運氣使然,老天保佑。但他并不信神,對老天也沒什麼興趣,他唯一的信條就是權威,我們對他都應該無條件服從和孝敬。我真想替爺爺揍他一頓。隻有在愛惜錢的時候,我才覺得和他是親父子,一樣流着斤斤計較的血。有時候我想,如果是周藍青來找我借錢,我多少都會給她一些,隻要她不轉手送給别的渾小子們。但她不可能來向我借錢,我也不知道那些渾小子存不存在。
我和周藍青躺在麥地裡,我的手放在她微微隆起的嬌小的乳房上。周藍青問我怎麼辦,我說趁熱辦。她把我推到一邊去了。你們男人都是這樣,你們男人啊……于是我問她還有誰?除了我,還有誰摸過她,吻過她,碰過她的身體?她說我不會告訴你的,反正有很多,随便哪一個都要比你強——你是個混蛋。她說我是混蛋,我點點頭,是啊我沒辦法娶你,我爸不讓我娶你。如果我娶了你,那我就隻能滾出去要飯了。你喜歡的不是一個要飯的我。她眨巴着她的一雙大眼睛看着我,裡面有新鮮的朝露和冰霜。她說你這樣說就沒意思了,我要的是活生生的你,不是你爸的那幾個臭錢,也不是一個衣冠禽獸的你。我說那你還等什麼?你摸摸看,活生生的。她把臉擰到一邊去了,她的臉上有古老的汗水和晚霞。
晚霞鋪滿了半個天空,在老公雞的襯衫上泛起一片奇異的橘紅。我的汗早已經幹透了,背心黏糊糊地貼在身上,渾身上下不自在。山下的大河悶聲作響,讓我想起小時候泡在裡面洗澡的日子。我想,大概我可以再去那條河裡大洗一通——但是不行,那條河已經完蛋了,除了會沾一身搓不幹淨的沙子,還會半夜癢得睡不着覺。它連用來洗衣服的資格都喪失了。如果我真去那條河裡洗了,周藍青會笑死我的。她可不是一個傻乎乎的村姑,精明得令人發指。你和我睡過又怎麼了?隻要我不在乎,那就不算什麼。到頭來煩惱的是你,我可一點都不。
我并不想和周藍青結婚,也許小時候想,但現在一點都不想,以後也不會想。周藍青不是一個合适的人選,她的脾性隻适合當情人,不适合為人妻。她有着自己的本事,可以把我耍得團團轉,她能夠同時制造出痛苦和樂趣,即便她連手指頭都沒有動一下。咳,我說,你就不能給點反應嗎?别總拿那種眼神打量我。她說,是你自己心虛而已,看不得我的眼睛。她說得對極了,有時候我們躺在一起,各自占據一塊地方,不動手動腳也不說話,我忍不住要拿她來和别人作比較,然後發現她比所有人都高出一頭,包括我在内。這是一匹好馬,可惜沒人能拴得住她。她不屬于任何人,她隻屬于她自己。一起長大并不能說明什麼,人是在變的,何況是個女人。于是我愈發不确定她是不是愛我,或者我是不是愛她,這兩個問題都太蠢了,在她身上不适用。
“所以說,女人都是很要命的。”父親突然停了下來,又開始直勾勾地看我。天快要黑了,他的幹瘦的臉上夾雜着橙紅鐵青兩種顔色。于是我意識到他這一路都在跟我說話,但我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我滿腦子都是周藍青。“你和周藍青不能結婚,聽見了嗎?沒有為什麼,就是不願意。這個理由還不夠充分嗎?”我說:“知道了,爸。你說了很多遍了。”
他們總是自以為能看透他人心思,蠻橫地插手你的事務,然後等待着被冠以先知名号。他們總是給你指出一條所謂生路,然後逼你乖乖就範,否則就要和你大鬧一場,并且在你狠狠摔了一跤以後幸災樂禍地嘲笑。他說:“我知道你并沒有聽進去,我在說什麼你根本就無所謂。但我還是要警告你,如果你想和她結婚,那麼……” “你趕緊走路吧,邊走邊回頭小心崴腳。我又不聾。”但我心裡想的是另一回事情。
二、陳宛伯
藍青回來的時候,我正坐在她家門口抽煙,周丹赤和我坐在一起,眯着眼睛看太陽。我說:“藍青,過來坐。”于是她和我們一起坐在門口的石階上。她是一個人回來的,因此我想老二已經跟我爸回去了,他剛才那一聲“爹”叫得實在是響。我遞給她一支煙,她把它銜在嘴裡,又拿了下來,皺着眉頭問我:“你要和我姐結婚嗎?”我把火遞給她,說:“結啊,當然要結,不然我來找你姐幹什麼?”她沒有伸手接打火機,而是把煙扔在了地上。“怎麼了你?我爸又說什麼了是不是?”“沒有,你爸能說什麼。”她撚起一小撮煙絲,在兩個指肚間來回搓弄。周丹赤起身進了屋。
“好了,你快走吧,我姐都生你的氣了。别動不動就往我家跑,明知道是沒結果的事。”她手腕上有道勒痕,紅紅的一圈,原來戴着的東西不見了。“鍊子呢?”我問。“什麼鍊子?”“你手上的鍊子,老二送你的那個。”“扔了,剛扔的。”我說:“扔了好,反正也不是真貨。”藍青哼了一聲:“我當然知道不是真貨。他哪裡舍得?——你們兄弟倆,都不是好東西。”“欸,你說他就說他,捎上我幹什麼?你好歹也叫了我二十年哥哥。再說了,我現在也算你半個姐夫……”“你什麼時候成我姐夫了?你家裡的事情,你能做得了主啊?我姐對你這樣好,你呢,隻會耍嘴皮子。真要娶我姐,現在就下聘,反正你爸也在,成就成,不成拉倒。”這話和老二說的如出一轍。陳宛伯啊陳宛伯,你真是沒出息,嫁娶大事當然由你自己做主,包辦婚姻怎麼會幸福呢?老公雞有病,你也有病?虧我還叫你一聲哥——我?我又不結婚,我操心什麼?我不會和周藍青結婚的,他那麼以為的,就讓他那麼以為好了。
我抽了口煙,從鼻孔裡噴出來,闆起臉問她:“藍青,你要和陳宛仲結婚嗎?”藍青回答得很幹脆:“不結。”“為什麼?”“他不敢。”“他不敢,你就不結?那你催我幹什麼?”“不,”藍青搖了搖頭,“咱們不一樣,他不想和我結婚。”“他跟你說他不想結婚?”“不用他說,看得出來,他害怕我。”這下我說不出話了。老二确實怕她,因為她是聰明人。老二也是聰明人,隻不過淨是些小聰明,在她這裡派不上半點用處。于是我想,他們這樣的算什麼?沒有前景,漂浮不定,說不上是親情、溫情,還是别出心裁的其它。不免想要問問藍青的打算,到底要玩鬧到幾時。就聽見屋裡一聲脆響,嘩嘩啦啦一地的流水聲,周丹赤又摔東西了。藍青說:“你走吧。”于是我隻能走了。
我從她家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暗了。我感覺到一陣餓,這才想起來中午晚上都沒吃飯。這個時間,農村的飯點已經過了,又沒有夜宵一說,于是我感到一陣悲戚,想要下山到河邊去走走。走出去兩步又折了回來,一是因為晚上河灣裡風大,容易着涼;二是鄉下睡得早,回去太晚的話,門已經鎖了,還要麻煩人來開門。但我又不想現在就回去,看見老二的流氓相和我爸那張氣沖沖的臉,于是蹲在一戶人家的麥場邊,一邊抽煙一邊看天上的星星。農村的天幹淨,夜裡有數不清的星星,我看着這些幼小的星星,看它們白亮的顔色,突然想起家裡的燒餅,黃燦燦的,很酥很脆,芝麻随意鋪張在餅面上,有時候白,有時候黑。于是我又開始餓了,偏偏又聽到哪個牲口棚裡有騾馬在咀嚼,響鼻清亮,心裡一陣煩亂,踩滅了抽剩的半支煙,嘴裡含着一股苦味。擡起頭,遠遠地看見周家的廚房起了炊煙,我就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起身朝山上走。
月出東山,星星便黯淡了,朦朦胧胧散開去,倏忽間不見了蹤影。這下可好了,我想,月亮看起來更像燒餅,我也更餓了。我說,周丹赤,看不出來你還有兩手,做飯挺像回事兒。你做的東西,吃一輩子也不會膩的。周丹赤說,我倒是願意做一輩子,你也可以這樣吃一輩子。如果有一天我們能結婚的話,如果有一天我們能……我一邊歎氣一邊從山路間過,走過十幾戶人家,家家都是一樣的氣味:稭稈在竈膛裡燃燒殆盡,逸出一股嗆辣的粗野。我低頭聞了聞自己身上,散發的是同一股氣味。但我能夠辨别出,它不是來自鄉下老家,而是來自周丹赤家。周丹赤的香氣在我身上缭缭繞繞,揮之不去。這香氣不隻是柴火焚燒以後幹燥的炭香,也不隻是熱氣騰騰顆粒飽滿的米飯香,至于說有油鹽醬醋五味辛酸,那更是粗淺得不能再粗淺,即便日日熏蒸,也滲透不進肌理,脫掉衣服就蕩然盡失了。她的香是天生而内斂的,非親昵者不能聞得,聞得時不是花香也不是草香,是一種五谷初成尚未脫粒時的混沌氣味,汗蒙蒙的,似有似無,影影綽綽,總是讓人心向往之。而她的脾性也是混沌的,比起妹妹藍青來,少了幾分狡黠,多出幾分意氣。這也正是我喜歡她的地方,不用像老二那樣花費心思。
我一邊想着周丹赤一邊上山,還沒來得及再溫習一遍她的眉眼,人就已經站在老家門口了。說是老家,不過是一個三服内的親戚,和我爸關系不錯,所以回鄉下常住在他家。院子裡面沒有亮燈,趴在門上細聽,也聽不到人語。再去推門,發現門已經鎖死了。再使勁一推,就聽見裡面有狗叫聲,是親戚養的一條黑色土狗,看家護院用,個頭不小。黑狗趴在門那頭,一個勁兒往門縫上蹭,嘴裡的熱氣呼在我小腿上,癢酥酥的。于是瞄見正廳房裡亮了燈,有窸窸窣窣穿戴的聲音。起床的人還沒跨出房門,就聽見隔壁廂房一聲大喝:“不準出去!”又說:“誰也不能給他開門!”是父親的聲音,這麼早鎖門也是他的主意。要來開門的人遲疑了一會兒,又回到床上去睡了,壓出一片吱吱呀呀的木闆聲。我沒有再推門,也沒有說什麼,轉過身又往山下走去。心裡到底不服氣,于是默默地罵他“老公雞”——這個外号還是老二老三叫得更多一些。
我和老二老三一起出去買雞。老三說:老闆,把雞殺了吧。又說:我真想親手剁了這隻雞的腦袋。老闆哈哈一笑,露出兩排闆牙,把刀遞給老三。老三并不露怯,接過那把烏黑锃亮的鐵刀,在空中虛晃幾下,就要上手殺雞,那隻大公雞瞪大眼睛在地上瞎蹦,奈何一條腿被拴着,每一跳都是踉跄的。老三磨刀霍霍,蹲下身子,一把将雞摁倒在地,擡刀就要剁,老闆連忙攔住她:不行不行,不能這樣來。老三的手還停在半空:那,怎麼來?周遭圍觀的人早已經笑成一片。老闆說:不能剁,要割喉。接過老三手裡的刀,起刀割喉,幹淨利落。那隻雞來不及再鳴一聲,癱倒在地,喉管裡汨汨地流着血。
我一邊下山,一邊又想起了周丹赤,這回想的不是香氣,而是實實在在的人。周丹赤今天又摔東西了,聽動靜大概是摔了一個熱水瓶。這不是她第一次摔東西,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她摔過的東西數不勝數。可以說,是天性,旁人制止不了。大多數時候,我們的交流還算平等,不像老二,對于藍青又愛又懼,被藍青嬉笑着耍弄。但隻要她摔東西,那就說明她是真生氣了。隻有在這種時候,我是怕她的。她混沌的意氣是一樣非常危險的東西,和藍青的聰明一樣,是她最大的特性和短處。也正因為這樣,我在怕她的同時也更愛她,想要給她纾解和保護。矛盾的地方在于,她的意氣大多是由我生出,正是因為有我出現,她才會生氣,才會摔東西。她的東西是摔給我看的,而且不容許我插手,我越是急于勸解,所得的越是竹籃水月。這是我氣惱的地方,也是我無力的地方,隻能靜等,不能急求。她的氣憤是沉悶的漩渦,不動聲息,不可窺視亦不可靠近,總是深重而隐秘的。我有時候看到她的眉頭,蹙成緊緊的一挽,就覺得像掉進無底洞一樣,不見了星辰和天日。
我在路上這樣想着,想起今天她生氣的緣由,知道是因為我們不能結婚。她在生我的氣,也在生我爸的氣。至于我爸——那個鐵公雞——我始終都不明白,為什麼他不喜歡周家的兩個女孩兒。藍青和老二說我是個懦夫,周丹赤大概也是這樣覺得。我能為了她和我爸作對嗎?或者有什麼兩全其美的辦法,能讓我同時離開火山和漩渦,找出一條安靜的生路?
老三看到雞已經死了,很是高興,伸手把它拎了起來,吆喝着讓老闆趕緊脫毛裝袋。可是那隻公雞偏偏沒有死透,不知哪裡來的一股蠻勁,開始奮力撲騰,眼睛瞪得通紅,喉嚨上兀自還流着血。老三吓了一跳,一松手放飛了那隻雞,于是那雞就在地上使勁蹦跳撲翅,抖落了一地雞毛,又沾了一身黏熱的血。老闆趕緊跑過去把雞攏住,一隻胳膊攬雞,一隻手控住雞頭,讓它動彈不得。我停在路邊,伸手去摸兜裡的煙,才發現煙盒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了,連忙低頭四處去找,蓦然瞥見一串晶瑩剔透的鍊子,躺在亂草裡閃着微光,正是老二送給藍青的那一串。于是彎腰把它撿了起來,用手擦了擦,裝在原來放煙的兜裡。我握着這串鍊子,突然生出一種魯莽的勇氣來,邁着步子就往周丹赤家去了。
藍青開了門,看見是我,先是驚訝又是不悅,話也不多說一句,就要關門謝客。我一邊跟她說好話,一邊耍着賴往裡擠。那隻雞被老闆挾在臂彎裡,過不多時,血終于流盡了,癱在懷裡一動不動。看起來樣貌頹廢之極,竟像是人死有不甘——不過終究還是死了。不知什麼時候,周丹赤也出來了,站在藍青身後,看着我不說話。藍青也不再和我争執,任我鑽進大門,又回身掩上。我對周丹赤說:“總會有辦法的。”她又蹙了蹙眉頭,轉身回了房間。而我并不知該如何應對,又一次墜進了無底洞裡。
三、周藍青
我和陳宛仲躺在麥地裡,各自仰面流着汗,太陽大喇喇塗在臉上,照得人昏昏沉沉,眼睑上滿盛着灼熱的暈眩。陳宛仲開始閉目養神,一隻手還在我身上胡亂摸索,我把他的手撥開,他立刻又伸了過來,如此反複幾次。于是我坐起身,拍打身上的麥殼碎草,裸露的皮膚上都是汗水,沾染了不少碎屑。陳宛仲又伸了手過來,這次撫摸的是我的頭發。我的頭發上也有不少麥殼在懸挂糾纏。
“周藍青。”“嗯?”“你這幾天怎麼了?”陳宛仲一邊捋着我的頭發,一邊懶洋洋地問。“我覺得你話變少了。”“哪裡不對嗎?我一直都話少。”“不是。這次回來以後,你話尤其少。”“哦!大概是太熱了,不想說話吧。”這當然不是真心的回答,陳宛仲也知道,我總是在他面前造假,這一點他已經習慣了。陳宛仲怕我,不用他說我也看得出,盡管人人都把他當風流浪子看,但真正到了要交心的時候,他就成了木雞,說不出什麼像樣的話來。平常說些無關緊要的話時,他是能夠巧舌如簧的,但拉扯到感情上,就隻有兩眼一抹黑的份兒。我對他太了解了,正因如此,我才要在他面前造假,不單是為了戲耍他,也是為了堵他的嘴:我刻意回避他時,他是沒有勇氣追問的。盡管他的感覺是對的,我也不想給他什麼回應。
陳宛仲果然不說話了,默默地躺在地上,一隻手還在捋我的頭發。我知道他在想什麼,無非是在想周藍青到底怎麼了,又為什麼不說真話。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感到一點快意和滿足。我想,這世上的女人都要落進同一個窠臼,總是要圍着男人轉,思前想後戰戰兢兢,滿肚子的心事和委屈,不說要憋出一身的病,說了又怕顯得自己無用輕薄。現在,身處這一境地的是陳宛仲而不是我,那麼所有的心事和委屈都在他那裡,我是一身輕松的。但這輕松并不是無情無義,我也有自己的考量和思慮,隻是他看不到,我也不想說。我想,既然他不敢也不想和我結婚,那我們有什麼推心置腹的必要呢?他盡管揣測我好了,盡管胡思亂想好了,想到的結果再苦再惡,也好過給他一點光亮,讓他徒費力氣去追逐。于是我們倆一個坐着一個躺着,在太陽下面流着汗,各自想着心事。
陳宛仲把我拉到他家的麥場裡,一垛垛稭稈閃着潔滑的光,熏蒸出青澀的草木氣味。我們站在一垛稭稈後面,陳宛仲從兜裡掏出一塊石頭,已經洗過了,沒有沾染一點泥土。“喏,我從河灣裡撿來的,看着挺漂亮,送給你的。”我說:“哪裡漂亮?不過是比其它石頭圓一點。”“不,你仔細看,上面有圖案的。”于是我把它放在掌心,橫來豎去地看,石頭整個是黑色的,上面有彎彎曲曲的白線,說不上像什麼,看不出意境。我又把它拿起來,對着太陽看,除了讓太陽蟄了眼以外,沒什麼别的收獲。我隻好搖搖頭,把石頭遞還給陳宛仲。他失望地歎了口氣。
陳宛仲上次來的時候,應該是清明的前兩天,來給他爺爺上墳。一起來的除了他爸和陳宛伯,還有媽媽和妹妹。我很少見到他媽媽,她并不常來鄉下,聽他說是一個很随和的人,沒什麼脾氣,也沒什麼主見。他的妹妹我倒是更熟悉一些,有時候心血來潮去找陳宛伯見面,他妹妹總會跟随左右,也不在乎我們去幹什麼,左搖右晃地自己在街上跑。“她是個瘋子,”陳宛仲說,“以後一定和我爸一個德性。”我說:“不,繼承你爸衣缽的一定是你和你哥,絕不會是陳宛季。”陳宛季和她兩個哥哥是互補的,她是光的另一面,禮的另一端,她的脾性是豪爽而又憨嬌的,不按常規出牌,她是脆弱卻富有反抗性的,于是人們既有保護她的欲望,又迫不得已要避開她混沌的鋒芒。這一點和我姐有些相像,但來得更純粹更無意,相比之下也更無害,是小女兒的脾氣,更多的是可憐可愛。
這麼想來,陳宛仲是平庸的,因他沒有跨越界線的勇氣,也丢失了天生的叛逆,他的對抗都是瑣碎無力的,僅供自己生存,不能帶來更多效益。唯一的特殊之處是過人的敏感,但它并不是良好的天賦,是可以和悲觀畫上等号的,是他的魅力所在,也是他的弱點所在。陳宛仲躺在麥地裡,不是厚重的雕像而是一片蘆葦,蓬勃着花白的葦絮,他是不能抓住我的,我也不願意被他抓住。我願意做的是他的短暫停靠,不為什麼目的,僅僅是一次同病的憐惜,這憐惜是日久天長生出的,卻又像萍水相逢,匆匆一現就要過去了。
“你真的看不出來嗎?”他這麼問我,我說我的确看不出來。于是他抓住我的手,掰開我的掌心,把石頭放在上面,指着那些白線說:“這不是眉毛嗎?這不是上眼皮下眼皮嗎?你看,還是雙的。”說完再看那些線條,就覺得的确有些像眼睛,也的确是個雙眼皮。我點了點頭,以表示對他想象力的贊許。他又說:“我覺得它像你的眼睛,才專門拿回來給你看的,你竟然看不出來。”這個理由是我沒有想到的,又看他那麼一本正經,于是取笑他:“世界上那麼多雙眼皮,你從哪裡看出來像我?再說,這隻眼睛并沒有眼珠呀。最有神的地方都沒有,算不上一隻完整的眼睛。”陳宛仲再次歎了口氣。
我把他送我的鍊子扔進了路邊的草叢,并不是生氣,隻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不是因天氣而來,也不是因他而來。他送我的東西不少,都是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它們都是細碎的物象,遲早會遺失在時間的河流裡。我想世上的人,但凡想到未來的事情,狀态都是一樣的,時間的強大不言自明,不可避免地要悲哀歎息。這個時候,陳宛仲又是讓人生憐的,他所想的是逆流而上,要憑一己之力去創造恒定。我說,你的想象力未免太豐富了些。他搖搖頭,說他的确看到了我的眼睛。他又說,這樣的眼睛,世上有我一雙就夠了。這樣靈秀的天工造物,沒有什麼能比得過。我說隻有眼睛嗎?當然不止——你的身體的每一部分,每一寸皮膚和骨肉。它們都是天工,就像他跟我認真說話的樣子,說出來的話都是結巴的、不連貫的、殘章斷句的,好像一個牙牙學語的孩子,急于去描述自己的大千世界。正因為他的急切,用詞造句顯得用力過猛,說出口以後又後悔起來,于是又沉默着不出聲了。
我和陳宛仲一句話也不說,互相僵持了很久,從午後一直較勁到太陽西沉。最後還是他先張口,很突然地說:“我明天要回去了。”這件事他已經說過了,所以我說:“我知道,你已經說過了。”他“哦”了一聲,又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又說:“周藍青,你是個壞人。”我一邊感到好笑,一邊想他剛才一定是在找什麼形容詞,他喜歡用各種形容詞來物化我,給我貼上标簽,如果找到了自認為合适的,就會很高興地告訴我。但他平常不會用這些詞來稱呼我,一直都是叫我全名,連姓氏都沒有省過。這有什麼,陳宛伯平常叫我的時候也不省姓氏。那不平常的時候呢?我這樣問我姐,她低下頭去不說話了。陳宛仲說:“周藍青,你是個壞人。”我非常贊同地點頭:“是呀,沒錯,我是個壞人。”陳宛仲又說:“再這樣下去,我大概要死在你手裡了。”我斜着眼白了他一下,沒有搭腔,他開始自顧自地唉聲歎氣,說什麼“人生無望”之類的話。我說:“陳宛仲,你不要再哭慘了,哭也沒用,我不會理你的。”他也從地上坐了起來,說:“那就讓我看看你是不是在說真話好了。”然後一把摟住我的腰,又把我拽進了麥地。這也是陳宛仲的本事,他曉得怎麼變換招數來和我親近,相比于推心置腹的陳述,他似乎更長于插科打诨。但他的诨話不是輕浮,裡面藏着更深的愁怨,像是要刻意掩藏,又影影綽綽露出邊角來,希冀我能看見。
于是我想起上遊山谷裡的溪水,隐沒在層疊的林間,淙淙地在綠蔭裡蜿蜒,是輕快的樣子。兩岸的岩石光潔寬厚,背陰處生滿了地衣苔藓,蔥蔥茏茏地擡着腦袋,摸起來是一種綿軟的觸感。溪水是透明的,水底的亂石魚蝦看得一清二楚,也因它是透明的,于是像一面靈巧的鏡子,波瀾裡都是濃綠和天光。躍下一級天然的石階,又跳脫着往前流去,倒像真有什麼活潑而無形的生物,成群結隊地蹦跳穿越,留下粼粼的波光和響聲。但它又不是喧鬧,而是不可缺少的映襯,就像林間的鳥鳴蟬語,給這人迹罕至的靜谧增添些生氣。起風的時候是最好的時候,除了連綿飒沓的聲響,還有浮遊搖動的光點,紛紛綴在流水的面上,就織成了一張網,這網又是有明暗有聲色的,忍不住要停下來去賞去看。駐足觀看的時候又不一樣了,靜的愈靜,動的愈動,光亮都凝固了,聲響也變得清晰,于是想起一句“凄神寒骨悄怆幽邃”,是想離開又離不開的。等再往下遊走,看溪水出了谷,一路壯大着聲勢,湧進粗粝的河道,那時它又換了一副模樣,成了三四十歲的張弛和豪情,同樣讓人心生喜愛,和溪水又是截然不同。
我想,陳宛仲大概像溪水,是輕快而跳躍的,同時也有他隐匿的愁苦,往深了追究是讓人于心不忍的,與他的歡樂糾纏不清。他又不願意在河道裡奔流,拿不出像樣的勇氣和心胸,于是在幽林裡徘徊宛轉,聽到的都是重重回聲,他的快意因此加了倍,愁苦也因此加了倍。他的呼吸還是孩子式的,快進快出,容易急促和沉重。處事也是孩子式的,顯得笨拙而意氣。我們再次并排躺在麥地裡,誰也沒有說話,太陽染紅了半個天空,雲霞都是絢麗的。我問陳宛仲現在怎麼辦,他說趁熱辦,于是我把他推開到一邊去,罵他混蛋。他說他沒辦法娶我,我就一直看着他,我看到他的躲閃和脆弱,心裡忍不住要升起憐惜。我說我要一個活生生的你,其他的什麼都不需要。事實也是如此,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陳宛仲也不知道能夠給我什麼。你的一切都是天工,是萬物所不能比拟的。你的一切都是恩賜,是我的劫數……
陳宛仲說他想象不出我以後會嫁給一個什麼樣的人,我說我也想象不出。我說一切都看命數,總會有那麼一個人,能夠讓我變得愚鈍和卑微,甘願為他承受一肚子的心事和委屈。陳宛仲點點頭,鄭重地說“祝你好運”,我也煞有介事地回他“謝謝”,心裡又有些愧疚,去拉他枕在腦袋下的手。我能給他的安慰也不過如此了。陳宛仲轉過頭來,臉上沒有表情,好像突然間精疲力竭了似的,長長地出着氣。我說,開頭是錯的,那後來的所有就都是錯的,如果不想退回去,隻能繼續苦熬。陳宛仲說:“我并不覺得哪裡錯了。”然後捉住了我的手。他說你的手好燙啊。我說是啊,你的也是。
四、周丹赤
周丹赤站在山口,目送宛伯宛仲和他們的父親下山。自古華山一條路,都是有上無下有下無上的,是來回迂繞的羊腸,不容人分出心來。老公雞還是老公雞的樣子,梗着脖子背着手,一颠一伏地朝山下走。他是不屑于回頭的,鄉人的誇贊滿足了他的虛榮。陳宛伯跟在後面,是垂頭喪氣的樣子,兩隻手垂着,一頓一絆地走,整個模樣讓人感覺他失了重心,随時要摔倒似的。隻有陳宛仲是活潑的,步速最快走在前面的是他,不停站下回頭看的也是他,回頭的次數多了,不免覺得一點尴尬,于是又舉起手來揮動,做出一副告别的架勢。周丹赤隐約聽到老公雞的怒火,催促陳宛仲好好走路,不要擋道。她沒有做出回應,抱着胳膊看他們變得渺小,心裡清楚陳宛仲的回頭是為藍青而來,因此更加生陳宛伯的氣。
周藍青還躺在床上,既沒有在睡夢裡,也沒有起來的意思。她伸手去拿床頭的煙,脖頸上汗津津的,是一夜的輾轉,翻來覆去不能成眠,急躁出一身又一身的熱汗。肝火燒了一夜,口舌都是幹渴的,抽煙的時候更覺口幹舌燥,嘴唇上裂開一道,腥甜的血就湧了出來,沾在過濾嘴上,留下一塊印迹。周藍青看見那塊殷紅的印迹,更加心煩意亂,頭更痛了一些,眼皮也更重了,于是扔掉香煙想要再睡一個回籠覺,閉上眼又覺得血脈鼓脹,腦子裡嗡嗡作響,天光和鳥鳴都是豐腴的,她無論如何都睡不着了。陳宛仲現在該上車了吧?早上的頭一班車,從鄰縣開到本縣,這裡是必經的一站。錯過這一趟,就要等下午了。現在是什麼時候?她擡頭看牆上的老挂鐘,時針剛轉過六點。他們還沒有上車呢。車來的時候會鳴笛,全村人都能聽見的。雞已經叫過三遍了。
周丹赤是在雞叫第二遍時出門的,陳宛伯前腳剛走,她後腳就要起床跟出去。周藍青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去幹什麼?”周丹赤說:“我去看看啊。”“看什麼?”“看他們走。”周藍青說:“沒出息。”周丹赤說:“你也去吧。”周藍青看着她的臉,是憔悴的,同樣是一夜沒睡,兩個眼袋突兀地吊着,人好像也瘦了一圈,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樣子。周丹赤隻穿着内衣,開始梳洗打扮,卻是心不在焉的,滿肚子的心事,想着要去送陳宛伯一程,動作反而呆滞了。周藍青看在眼裡,既可笑又可憐,她知道陳宛伯不單單是一個代指,還是姐姐的悲從中來和喜上眉梢,是她朝朝暮暮挂在心裡的一輪月亮,是她周丹赤的青春年歲。相形之下,陳宛仲似乎是個寂寞角色,總是被遺忘在邊角的,周藍青很少想起他來,想起來時也是不帶痛苦和憧憬的,頂多是一聲歎息,來不及有什麼夢幻泡影,就已經如煙消散了。換言之,她是有自知之明的,因而知道克制,也接受既定的結果;她對陳宛仲是一次任性的差錯,這差錯要她天性中的疏離來做補。周丹赤卻是明知不可而為之,總要去對抗一番,所得又都是虛空一場,極傷人的。這麼說來,周丹赤反而更為弱勢,似乎不夠機敏,不能自我保護。但周藍青又是羨慕她的,仿佛她的生活要更有味一些。她同樣能聞得周丹赤的香氣,比起陳宛伯來要熟悉不知多少,她深曉姐姐的混沌,因它而擔憂也因它而嫉妒。
周丹赤洗完了臉,開始穿衣服,她站在床邊伸直身體,打量着鏡子裡的自己。周藍青也躺在床上打量着她,看她瘦削的肩膀、嬌小的乳房和比例勻稱的腰肢腿腳,像是在看另一個周藍青。她想,我們的身體都還是年輕的,盡管它們經受了焦慮和怒火、失眠和眼淚,卻依然是年輕的。這年輕是能拿來随意揮霍的,它蓬勃恣肆,它靈秀鮮活,它是一切苦樂的支撐,讓我們能夠踩着刀刃走路,即使到了體無完膚的一天,也是能東山再起的。這年輕又是轉瞬即逝的,“歲月不饒人”,十年的光陰也隻是彈指一瞬,過了就過了,再怎麼懷念都無濟于事。于是她又恍惚起來,想起很久以前陳宛仲說過什麼“天工造物”之類的話。那塊石頭被放在了哪裡,她已經想不起來了。她後來的确認真觀察過自己的眼睛,看它是否真有什麼特殊之處,她覺得自己的眼睛确是好看的,卻不明白哪裡擔得了那個“最”字。因為它亮。陳宛仲說,就是因為它亮。不是燈泡的亮,也不是手電的亮,而是蠟燭的亮,是日月星辰的亮,有天地的靈氣,旁人再怎麼塗抹打扮也追趕不上的。這靈氣能持續多久?十年,二十年,五十年?誰都不好下一個定論。我們都是年輕的,我們未知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周丹赤出門的時候,周藍青故意把頭埋進被子。她是鐵了心不跟周丹赤一起去的,又怕自己心軟,幹脆不再給周丹赤勸說的機會。她聽周丹赤挂上了大門的鎖,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卻多少有一點怅然若失,不知道自己在較什麼勁。很多事情到最後都是這樣,為了生氣而生氣,為了取悅而取悅,為了較勁而較勁,原本是什麼目的,都被忘到九霄雲外了。她仰面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闆,漸亮的天色從窗戶裡透進來,她看到暗處的蛛絲成網,那網是晶瑩透亮的,構型精巧,是她周藍青層層疊疊的女兒心,自己也逃不開被裹纏的命運。她想要指給周丹赤看,又想起自己是一個人,她還想起了陳宛仲,随即又嘲笑自己的念頭。現在她把活生生的陳宛仲拒之門外了,不知道是悲是喜,手腕上的勒痕還在,她把它藏進被子裡,不再去看它。
周丹赤站在山口,看着三個人越走越遠,現在他們站在山下路邊,等着早班車來,然後回縣城去。陳宛仲還是在不住回頭,陳宛伯依舊垂頭喪氣,老公雞鐵青着臉,眼睛隻盯着車來的方向。周丹赤知道陳宛伯理虧,少不了要挨老公雞的罵,也不會有什麼出格的舉動,但她依舊是有期盼的,期盼他能做出些什麼來。他昨晚不就來找周丹赤了嗎?盡管是有諸多偶然因素促成,盡管他話語裡都是模棱和軟弱,但畢竟算是一次轉機,有總比沒有強。周丹赤沒有讓陳宛伯進屋,他在馬房裡過了一夜,她想他大概是和自己一樣徹夜未眠,今早看起來像老了幾歲。周丹赤躺在床上,身邊是自己的親妹妹,兩個人都知道對方沒有睡着,互相都不開口說話,夜晚裡想的都是最深最痛處,是啞巴吃黃連有口說不出的,隻能自己研磨咀嚼,有什麼煩悶都憋在心裡。但這并不妨礙她們心意相通,她們彼此握緊了對方的手,是一種最原始最親密的慰藉,這慰藉是同甘苦共患難的,比一切保證都來得可靠。有了這慰藉來做保障,周丹赤的回想便大膽起來,她甚至覺得今晚原本是一次絕佳的機會,因自己的任性而錯失了良機:如果當時她沒有生氣而是不屈不撓地追問,如果她能再懇求陳宛伯一次,說不準他們就不會如此——如果他說要帶她私奔,那她會毫不猶豫跟他遠走,他們對未來多少還有憧憬和謀劃,雖然都是海市蜃樓,也不失為一項動力,能夠支持他們走很遠。接着她又嘲笑自己天方夜譚,反過來對自己進行駁斥,認定自己是在做無用的糾纏,陳宛伯不會有絲毫改變。這樣,不屈不撓和糾纏不休成了天秤兩端,周丹赤在這架天秤上來回傾斜,直到今早還沒有一個定勢,能讓她安分地送行。
天色已經大亮,太陽也跳出了雲層,泛灰的天光染了金色,要告别宿醉去擁抱新生。遠遠地能聽見有車在鳴笛,是中大型機動車的沉悶,盤旋着繞過峭壁河川,傳進鄉人的耳朵裡。老公雞臉上難得露出喜色,他已經等得太不耐煩,這幾聲鳴笛算是甘霖,緩和了他的焦灼情緒。陳宛仲卻更加頻繁地回頭,始終不見周藍青的面孔,他朝周丹赤揮揮手,又指指周丹赤家的方向,周丹赤隻是搖頭,并沒有做其他答複。她隻記挂着陳宛伯,哪怕他擡頭跟自己告别一下也好,但他始終耷拉着腦袋,像木樁一樣站着不動,沒有一點要告别的意思。班車的腦袋終于從山崖後面露了出來,老公雞催促着兩個兒子去迎着它走,自己率先小跑起來,伸手去招呼司機停車。陳宛伯跟在他身後,低聲問他:“這次回去,什麼時候再來?”老公雞一邊跑一邊說:“還沒回去就想着要來?回去看我怎麼收拾你。”陳宛伯不搭腔,照原話又問一遍,老公雞說:“眼看要到農忙的時候,我們來也是累贅,等這邊忙完了再說不遲。我們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要淨想些亂七八糟,你和你弟都一個樣,就知道混吃等死。”
車門已經打開,老公雞先擠了上去,車上已經人滿為患,都是各村各鄉的農民,帶着菜果家禽去集市上買賣。旱煙、稭稈、蔥蒜、泥土和動物糞便的氣味塞滿了整個車廂,老公雞一邊捂鼻子一邊招呼宛伯宛仲上車,司機不耐煩地摁着喇叭,催促着要關門起步。陳宛伯一隻腳剛踏進車廂,就聽到父親在大聲咒罵,回頭再看陳宛仲,已經跑上了半山腰,兩手扶在膝蓋上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看到陳宛伯在回頭看他,就把手攏在嘴邊大喊:“哥,别回去了,回去就回不來了!”陳宛伯這才真正看到站在山口的周丹赤,之前一直強忍着不回頭,是沒有擔當也沒有膽量。如今看到周丹赤就站在那裡,心裡反而踏實不少,再回過頭來看人堆裡父親變形扭曲的鐵青色的臉,一時拿定了主意,抽回了踏進車廂的那隻腳,轉身朝山上走去。車門在他背後關上了,班車響着喇叭絕塵而去。陳宛仲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放聲大笑,陳宛伯也跟着笑了起來,像是擺脫了陳年的鐐铐,要好生紀念不易的自由。擡頭再看周丹赤,依舊站在山口,鍍金的頭發四散在晨光裡,身上滿披着朝陽的顔色,眼睛裡閃有兩泉淚光。
主持人:黃平
責任編輯:張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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