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宛在水之湄
蒹 葭
詩經·國風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跻。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清·梁紹壬《兩般秋雨盦随筆》中記載:乾隆年間,會稽胡西垞詠《蓼花》詩有句雲:“何草不黃秋以後;伊人宛在水之湄。”上聯引《詩經·小雅》,以百草枯黃喻人生憔悴,實寫征夫行役之苦;下聯虛寫秋水伊人,通過《詩經·蒹葭》中“宛在”二字,渲染凄清景象、癡迷心象、模糊意象,營造一種若隐若現、若即若離、若有若無的朦胧意境。
同人生一樣,詩文也有境與遇之分。《蒹葭》寫的是境,而不是遇。“心之所遊履攀援者,故稱為境。”(佛學經典語)這裡所說的境,或曰意境,指的是詩人(主人公?)的意識中的景象與情境。境生于象,又超乎象;而意則是情與理的統一。在《蒹葭》之類抒情性作品中,二者相輔相成,形成一種情與景彙、意與象通、情景交融、相互感應,活躍着生命律動的韻味無窮的詩意空間。
《蒹葭》寫的是實人實景,卻又朦胧缥缈、撲朔迷離,既合乎自然,又鄰于理想,可說是造境與寫境、理想與實際、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完美結合的範本。“意境空曠,寄托元淡。秦川咫尺,宛然有三山雲氣,竹影仙風。故此詩在《國風》為第一篇缥缈文字,宜以恍惚迷離讀之。”(晚清·陳繼揆語)
說到缥缈,首先會想到本詩的主旨。曆來對此,歧見紛呈,莫衷一是,就連宋代的大學問家朱熹都說:“不知其何所指也”。今人多主“追慕意中人”之說;但過去有的說是為“朋友相念而作”,有的說是訪賢不遇詩,有人解讀為假托思美懷人、寄寓理想之不能實現,有的說是隐士“明志之作”,舊說還有:“《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禮,将無以固其國焉”……
詩中的主人公,飄忽的行蹤、癡迷的心境、離奇的幻覺,忽而“溯洄”,忽而“溯遊”, 往複輾轉,閃爍不定,同樣令人生發出虛幻莫測的感覺。而那個隻在意念中、始終不露面的“伊人”,更是恍兮惚兮,除了“在水一方”,其他任何情況,諸如性别、年齡、身份、地位、外貌、心理、情感、癖好等等,統統略去。彼何人斯?是美女?是靓男?是戀人 ?是摯友?是賢臣?是君子?是隐士?是遺民?誰也弄不清楚。
誠然,“伊人宛在水之湄”,既不邈遠,也不神秘,不像《莊子》筆下的“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的“神人”,高踞于渺茫、虛幻的“藐姑射之山”。絕妙之處在于,詩人“着手成春”,經過一番随意的“點化”,這現實中的普通人物、常見情景,便升華為藝術中的一種意象、一個範式、一重境界。無形無影、無迹無蹤的“伊人”,成為世間萬千客體形象的一個理想的化身;而“在水一方”,則幻化為一處意蘊豐盈的供人想象、耐人咀嚼、引人遐思的藝術空間,隻要一提起、一想到它,便會感到無限溫馨而神馳意往。
這種言近旨遠、超乎象外、能指大于所指的藝術現象,充分地體現了《蒹葭》的又一至美特征——與朦胧之美緊相關聯的含蓄之美。
一般認為,含蓄應該包括如下意蘊:含而不露,耐人尋味,予人以思考的餘地;蘊蓄深厚,卻不露形迹,所謂“不着一字,盡得風流”;以簡馭繁,以少少許勝多多許。如果使之具象化,不妨借用《滄浪詩話》中的“語忌直、意忌淺、脈忌露、味忌短”概之。對照《蒹葭》一詩,應該說是般般俱在,絲絲入扣——
詩中并未描寫主人公思慕意中人的心理活動,也沒有調遣“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之類的用語,隻寫他“溯洄”、“溯遊”的行動,略過了直接的意向表達,但是,那種如癡如醉的苦苦追求情态,卻隐約跳蕩于字裡行間。
依賴于含蓄的功力,使“伊人”及“在水一方”兩種意象,引人思慕無窮,永懷遐想。清代畫家戴熙有“畫令人驚,不若令人喜;令人喜,不若令人思”之說,道理在于,驚、喜都是感情外溢,有時而盡的,而思則是此意綿綿,可望持久。
“伊人”的歸宿,更是含蓄蘊藉,有餘不盡,隻以“宛在”二字了之——實際是“了猶未了”,留下一串可以玩味于無窮的懸念,付諸餘生夢想。黑格爾在《美學》一書中指出:“藝術的顯現通過它本身而指引到它本身之外。”這從更深的層次上來考究,就上升為哲理性了。
錢锺書先生在《管錐編》中最先指出,《蒹葭》所體現的是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企慕之情境”。它“以‘在水一方’寓慕悅之情,示向往之境”;亦即海涅所創造的“取象于隔深淵而睹奇卉,聞遠香,愛不能即”的浪漫主義的美學情境。
就此,當代學者陳子謙在《錢學論》中作了闡釋:“企慕情境,就是這一樣心境:它表現所渴望所追求的對象在遠方,在對岸,可以眼望心至,卻不可以手觸身接,是永遠可以向往,但不能到達的境界”;“在我國,最早揭示這一境界的是《詩•蒹葭》”,“‘在水一方’,即是一種茫茫蒼蒼的飄缈之感,尋尋覓覓的向往之情……‘從之’而不能得之,‘望之’而不能近之,若隐若現,若即若離,猶如水中觀月,鏡裡看花,可望不可求”。
《蒹葭》中的企慕情境,含蘊着這樣一些心理特征——
其一,詩中所呈現的是向而不能往、望而不能即的企盼與羨慕之情的結念落想;外化為行動,就是一個“望”字。擡頭張望,舉目眺望,深情矚望,衷心想望,都體現着一種寄托與期待;如果不能實現,則會感到失望,情懷怅惘。正如唐·李峤《楚望賦》中所言:“故夫望之為體也,使人慘凄伊郁,惆怅不平,興發思慮,驚蕩心靈。其始也,惘若有求而不緻也,怅乎若有待而不至也”。
其二,明明近在眼前,卻因河水阻隔而形成了遠在天邊之感的距離怅惘。瑞士心理學家布洛有“心理距離”一說:“美感的産生緣于保持一定的距離”。一旦距離拉開,懸想之境遂生。《蒹葭》一詩正是由于主體與客體之間保持着難以逾越,卻又适度的空間距離與心理距離,從而産生了最佳的審美效果。
其三,愈是不能實現,便愈是向往,對方形象在自己的心裡便愈是美好,因而産生加倍的期盼。正所謂:“物之更好者輒在不可到處,可覩也,遠不可緻也”;“跑了的魚,是大的”;“吃不到的葡萄,會想象它格外地甜”。還有,東坡居士的詩句:“腳力盡時山更好,莫将有限趁無窮”;清·陳啟源所言:“夫說(悅)之必求之,然惟可見而不可求,則慕說(悅)益至”。這些,都可視為對于企慕情境的恰切解釋。
作為一種心靈體驗或者人生經驗,與這種企慕情境相切合的,是有待而不至、有期而不來的等待心境。宋人陳師道詩雲:“書當快意讀易盡,客有可人期不來。世事相違每如此,好懷百歲幾回開?”可人之客,期而不來,其伫望之殷、懷思之切,可以想見。而世路無常,人生多故,離多聚少,遇合難期,主觀與客觀、期望和現實之間呈現背反,又是多發與常見的。
這種期待之未能實現和願望的無法達成所帶來的憂思苦緒,無疑都帶有悲劇意識。若是遭逢了詩仙李白,就會悲吟:“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渌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當代學者石鵬飛認為,不完滿的人生或許才是最具哲學意蘊的人生。人生一旦夢想成真,既看得見,又摸得着,那文明還有什麼前進可言呢?最好的人生狀态應該是讓你想得到,讓你看得見,卻讓你摸不着。于是,你必須有一種向上蹦一蹦或者向前跑一跑的意識,哪怕最終都得不到,而過程卻早已彰顯了人生的意義和價值。所以,《蒹葭》那尋尋覓覓之中若隐若現的目标,才是人類不斷向前的動力,才有可能讓我們像屈原那樣發出“天問”,才有可能立下“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宏圖遠志。
是的,《蒹葭》中的望而不見,恰是表現為一種動力,一種張力。李峤《楚望賦》中還有下面兩句:“故望之感人深矣,而人之激情至矣”。這個“感人深矣”、“激情至矣”,正是動力與張力的具體體現。從《蒹葭》的深邃寓意中,我們可以悟解到,人生對于美的追求與探索,往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而人們正是在這一綿綿無盡的追索過程中,飽享着綿綿無盡的心靈愉悅與精神滿足。
看得出來,《蒹葭》中的等待心境所展現的,是一種充滿期待與渴求的積極情愫。雖然最終仍是望而未即,但總還貫穿着一種溫馨的向往、愉悅的懷思——“雖不能至,心向往之”;“中心藏之,無日忘之”。并不像西方後現代主義的荒誕戲劇《等待戈多》那樣,喻示人生乃是一場無盡無望的等待,所表達的也并非世界荒誕、人生痛苦的存在主義思想和空虛絕望的精神狀态。
《蒹葭》中所企慕、追求、等待的是一種美好的願景。詩中懸置着一種意象,供普天下人執着地追尋。我們不妨把“伊人”看作是一種美好事物的象征,比如,深埋心底的一番刻骨銘心的愛戀之情,一直苦苦追求卻無法實現的美好願望,一場甜蜜無比卻瞬息消逝的夢境,一方終生企慕但遙不可及的彼岸,一段代表着價值和意義的完美的過程,甚至是一座燈塔,一束星光,一種信仰,一個理想。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們說:《蒹葭》是一首美妙動人的哲理詩。
*本文選自《詩外文章》,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出版。
▌更多文學課 點擊下方标題即可閱讀
掃上方二維碼,即為購書頁面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