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經過近百年的醞釀,終于迎來了它的盛唐期。盛唐詩于是挽起狂風、掀起巨浪,鼓動着磅礴于天地的雄渾,登上了中國詩壇的制高點。中國古代詩壇上這顆最紅最亮最熱最有吸引力的太陽升起來了。
在這段跨度最小,才隻有四十多年的時間裡,多少開宗立派的人物,都從時代的風雲中湧現出來。王維、王昌齡、高适、岑參,這些稱雄一世的詩人,都與詩壇上獨絕千古的巨人李白比肩而立、相視而笑,以各自斑斓的色彩,裝點着盛唐的百花園。
賀知章、張旭、張若虛和包融,都是江浙一帶人。這一帶古代屬吳郡,也叫吳中,因此人們稱他們為吳中四士。他們在當時也都是光芒四射,隻是由于被時代的塵埃遮掩,才暗淡下來了,但除包融以外,都有一兩首脍炙人口的詩。
在聽盛唐諸大家的英雄交響曲和田園交響樂之前,讀一讀這些詩人的詩,就像聽小夜曲,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賀知章字季真,愛飲酒,愛聊天,愛開玩笑。他是宰相級的大官,晚年卻又忽發奇想,出家當了道士。唐玄宗曾把紹興這裡的鑒湖一角賜給他補貼家用,他晚年就是在這裡度過的。由于狂放不羁,因而自稱是四明狂客。
他和李白是忘年交。李白在《對酒憶賀監》詩中說:
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
長安一相見,呼我谪仙人。
李白是個狂人,而在李白眼中,賀知章也是個狂得可愛的人物,這就可以想象他的為人了。
《詠柳》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縧。
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采蓮曲》
稽山罷霧郁嵯峨,鏡水無風也自波。
莫言春度芳菲盡,别有中流采芰荷。
《送人之軍》
常經絕脈塞,複見斷腸流。
送子成今别,令人起昔愁。
隴雲晴半雨,邊草夏先秋。
萬裡長城寄,無贻漢國憂。
《曉發》
江臯聞曙鐘,輕枻理還舼。
海潮夜約約,川露晨溶溶。
始見沙上鳥,猶埋雲外峰。
故鄉杳無際,明發懷朋從。
《題袁士别業》
主人不相識,偶坐為林泉。
莫漫愁沽酒,囊中自有錢。
看到人家園子裡林泉優美,盡管不相識,竟然大模大樣地進去玩,還聲言口袋裡帶了買酒的錢,請主人不必為如何款待而發愁。從這首詩,就可以看出他的狂放。
他最為傳誦的詩是:
回鄉偶書(其一)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鬓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回鄉偶書(其二)
離别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
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小孩子敢“笑問客從何處來”,湊到跟前來起哄,說明詩人自己也是樂呵呵的。他“少小離家”,近來“人事半消磨”,隻剩下鏡湖水還是老樣子,卻沒有一點哀傷。這既展示了他性格的放達,同時也折射出盛唐時期社會的安定和時代精神的豪邁。
張旭外号張颠,以草書為著名。他的草書,和李白的詩、裴旻的舞劍,在當時并稱“三絕”。裴旻的舞劍看不到了,無從說起。拿李白的詩和張旭的草書相比較,實在是獨具隻眼。其可比之處就在于都是狂人,都在各自的領域達到了順乎自然而又出神入化的境界。
據說他寫草書時,先要喝得醉醺醺的,狂呼大叫瘋跑一氣,然後才趁着酒勁兒,拿起筆來一揮而就。著名詩人李颀在《贈張旭》中說的可以證實這一點:
張公性嗜酒,豁達無所營。
皓首窮草隸,時稱太糊精。
露頂據胡床,長叫三五聲。
興來灑素壁,揮筆如流星。
張旭是蘇州人,戲稱他為太糊精真是恰到好處。不過他留下的幾首詩,卻不像他的草書那麼狂放。
《清溪泛舟》
旅人倚征棹,薄暮起勞歌。
笑攬清溪月,清輝不厭多。
《春遊值雨》
欲尋軒檻列清尊,江上煙雲向晚昏。
須倩東風吹散雨,明朝卻待入華園。
《春草》
春草青青萬裡馀,邊城落日見離居。
情知海上三年别,不寄雲間一紙書。
《山中留客》
山光物态弄春晖,莫為輕陰便拟歸。
縱使晴明無雨色,入雲深處亦沾衣。
像《桃花溪》這首詩所描述的那樣:
隐隐飛橋隔野煙,石矶西畔問漁船。
桃花盡日随流水,洞在青溪何處邊?
在淡淡的煙霧中,影影綽綽望見遠處有一座高聳的橋,可是要找的地方還是找不着。詩人來到一塊突出水中的大石頭上,問劃船從這裡經過的漁人:從桃花源裡流出來的桃花,流得青溪裡到處都是,叫人怎麼順着流動的桃花去尋找桃花源呢?
從表層信息來看,不過是說詩人來遊了一趟桃花源,盡管找不着洞口,可也并不着急。這是詩意的旅遊,是在尋詩。可是我們順着詩人的足迹,再來找一遍看:青溪裡這随着水波翻動的桃花,到底是從哪裡流出來的呢?“世中遙望空雲山”,向哪裡去找桃花源呢?這雲封霧罩的桃花源,是一個地方,但更像是人生想要達到的一種境界。因此,從深層意蘊看,這又是哲理的旅遊,是在進行層層深入的哲理思考。
張若虛的生平事迹都不可考,隻知道是揚州人。
《代答閨夢還》
關塞年華早,樓台别望違。
試衫著暖氣,開鏡覓春晖。
燕入窺羅幕,蜂來上畫衣。
情催桃李豔,心寄管弦飛。
妝洗朝相待,風花暝不歸。
夢魂何處入,寂寂掩重扉。
他隻流傳下來兩首詩,但《春江花月夜》卻是古今傳誦的名篇: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認砧上佛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紋。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潇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春江花月夜》原是南朝著名的昏君陳後主創作的,當時還譜了曲,可以唱。後來,詞和曲都失傳了。張若虛這首《春江花月夜》是借舊題寫新詩,是舊瓶裝新酒。這首詩,寫農曆二月間,詩人在長江邊上,思念故鄉揚州的種種感慨和想象。
唐詩中把長江下遊寬闊的江面也叫做海,因此這裡的“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雖然說的是海,指的卻是浩茫茫的長江。詩就是從春天、長江、花林、明月和夜晚這五個方面切入,把由此引出的種種意象穿織組合在一起,反複詠歎拂拭不去的鄉愁: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
詩人望着一江春水向東流,月亮從寬闊的江面上升起,映着滟滟的江波,展現出一片明澈。詩一出手,就渲染出一片浩闊、朦胧又透明的夜景,似真似幻,使人面對着無限的空間,仿佛突然進入一種失重狀态,進入一種尋求頓悟的深沉。
由随波一瀉千裡的月色,詩人又想到了江流長在、月光長在,而人生卻是那麼短暫,于是繼續感慨地歎道: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天上水上,浩白無塵。隻有這一輪孤月,在無窮的宇宙中,永無終止地漂泊。月亮,最初照見的是什麼人?将要照見的又是什麼人?人類生命的系列雖然是無盡的,但“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一代一代的人都消逝了,隻有滾滾滔滔的長江依然在滾滾滔滔地流淌。這種世路無窮、勞生有限的感慨并不是一發不可收拾,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因為詩人畢竟生活在唐代,畢竟有找到發展機遇的可能性,所以隻點到為止。
接下來詩的脈絡轉換,轉入傳統的遊子思婦的相思: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佛還來。
移動的月光,一定是正照着那女人的梳妝台。思念之情,如同這皎潔的月色一樣籠罩着她,放下簾子也推不走,出去搗衣也拂不去。
最後,脈絡再次轉換,詩人由想象又回到現實: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紋。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潇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春天已過了一半,快到落花時節,江水眼看就要把春天送走了。剛才看着升起的月亮又開始西斜,詩人卻就是回不去,回家的路就像從碣石到潇湘一樣遙遠。不知道是否有人乘月歸去,反正自己隻能望着江邊的樹蕩起離愁。全詩雖然帶着一種淡淡的哀愁,但洋溢着濃郁的青春氣息,音調嘹亮,意境清沏而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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