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寵的鐵滑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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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滑車，是鐵做的車，車前頭還裝了刀槍般的刺，車箱裡裝了石頭。從山頂上順了陡的山路，滑下來，可以把人馬沖落山崖。

　　高寵，是個英雄。相傳，他長得就很漂亮，是個大帥哥。不知道怎麼的，他就追到山底下，正是鐵滑車的軌道口，“挑滑車”開始了——

　　這好像是個老故事，在一些老舊的戲曲裡唱了很多遍。

1

　　那時，高寵是最風光的時候。人長得漂亮，騎的馬兒也漂亮。他慣使的兵器是一條亮銀槍，舞動起來如一條亂竄的銀龍，在敵軍的沖殺，像魚在戲水，像雁在風裡飛，像一個小孩子在歡樂的遊戲。他一邊沖殺，一邊笑嘻嘻地看着那些番兵哇哇哭叫着亂跑。

　　沒有人能擋得住他。

　　高寵的馬兒也很高興，任意踐踏着，嘶鳴着，像一個搖滾歌手在放肆着，賣弄着，張狂着。幾員番将的屍體紛紛從半空落下來，又被踏在馬蹄下。

　　春風得意。

2

　　興奮，就是身不由己的一種感覺。就是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個細胞都活躍起來，都在唱着歌兒。這能讓整個人都覺得膨脹，松散，激昂，舒暢。覺得自己可以無所不能。

　　山上沖下第一輛鐵滑車的時候，高寵應該有一點害怕。畢竟那東西并不常見。從山頂上沖滑下來，像從天上滾下來一個炸雷，讓高寵吃了一吓，包括他的白馬。馬剛叫一聲，它的兩個前蹄已經騰空。高寵的手裡的槍比他的手快，手比他的腦子快。腦子裡還沒有閃念的時候，手裡的槍已經飛竄了出去。

　　馬的前半身在空中，槍從半空裡戳下來，正好頂到鐵滑車頭上，與前面的鐵刺絞在一起。高寵覺得一股大力正從槍尖直湧過來，與他體内正澎湃的精神拍擊在一起，濺起很高的浪花。他含胸拔背，揚聲吐氣喝了一聲，“呔”，白馬知道了他的意思，也把兩條後腿繃緊，長腰往前一竄。天空中莫名劃過一條彩虹。

　　山上的番兵看得發呆，他們手裡拿着腰刀，嘴裡伸着舌頭，伸着脖子，往下看，看一個天神的表演。

3

　　京戲裡的曲目，人們喜歡看“挑滑車”。

　　一個小卒，手執兩張旗。旗面上畫着兩個車輪，就象征了鐵滑車。他們從小山上沖下來。高寵用大槍抵住車旗，左一晃右一晃，用力一撥。小卒拿了車旗跑到一邊去。挑掉一輛。

　　後面又來一輛。又挑。

　　再來，再挑。

　　再挑。

　　最後。高寵力氣用完了。車再下來，他挑不動大槍。人躺倒，車從身上軋過去。也就是小卒把手裡的旗往他身上一蓋：高寵死掉了。

　　其間，在舞台上演“高寵”的那人，要“鞭馬”，就是用鞭子抽打他的白馬。——是他的馬累了，他就用馬鞍前後撲打，又鼓勵着自己的馬兒，不要抖，不要怕。要堅持住。再來，再來挑滑車。

　　可他，為什麼一次一次地非要挑那些滑車呢？

4

　　還有沒有退路？或者是其他的辦法？

　　高寵把槍探到滑車的底部，雙手在槍杆上掂一掂。真正會用真力的，力氣并不在臂膀，而是在腰，在丹田。騎馬的大将把腰成一沉，就與馬的脊骨混和成一張弓，槍尖抵住滑車，正如張開弓上好弦。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馬嘶人嘯，同時發力。滑車被挑得翻滾起來，如風車一樣，從山崖邊滾下去。

　　高寵圈着馬在原地轉圈兒。他在冷冷的笑，安撫着自己的砰砰的心跳，也按捺着自己的小得意。他看得見山頭上那個伸着舌頭的番兵。

本來，他可以回去。有時間，離開這個地方。但是他沒有回馬。

　　又一輛滑車下來了，他又挑到一邊。

　　又一輛，又挑到一邊。

　　高寵挑得性起，挑得興高采烈又忘乎所以了。他還要對着山頭的小卒喊叫：來來，把所有的滑車都一一給爺們放下來吧。少一輛我不答應。我喜歡！

5

　　人的這種狀态很奇怪。

　　忘情，忘我，瘋狂，像外國人的說法叫做歇斯底裡，神經質。

6

　　高寵挑着滑車說：詩人，來給我寫一首詩。

　　郭沫若就寫了一首《天狗》，大聲地唱給他聽：

　　我是一條天狗呀!

　　我把月來吞了，

　　我把日來吞了，

　　我把一切的星球來吞了，

　　我把全宇宙來吞了。

　　我便是我了!

　　……我飛奔，

　　我狂叫，

　　我燃燒。

　　我如烈火一樣地燃燒!

　　我如大海一樣地狂叫!

　　我如電氣一樣地飛跑!

　　我飛跑，

　　……我剝我的皮，

　　我食我的肉，

　　我嚼我的血，

　　我齧我的心肝，

　　我在我神經上飛跑，

　　我在我脊髓上飛跑，

　　我在我腦筋上飛跑。

　　我便是我呀!

7

　　——最後一輛滑車，就像壓到駱駝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滑車輕飄飄地落下來，直壓在高寵的胸口上。他已經被擠壓出最後一滴力氣。連人帶馬癱散成一片，像天空裡墜落的煙火的碎屑。高寵和他的白馬的零落的屍體，被滑車碾過。

　　舞台下的那些看戲的人們，為什麼非要看“高寵挑滑車”呢？不知道他被車撞死了嗎？

　　——不遵守交通規則：殺無赦！

8

　　高寵那時候很年輕，也不過20來歲。其實，年輕與年紀沒什麼關系。有的人一出生就已經很老了，有的人白了胡須還很淘氣。比如說一個老頭兒，不好好在家裡呆着，非要去打什麼仗。主子也看不下去了，派個太監來說服他。他還不服氣，就吃飯給人看。你看我多能吃。吃過一碗又一碗，吃過一碗又一碗。一連吃飯七大碗。

　　大家知道了，故事的結尾就是那太監回去了，對主子回複：那老頭太調皮了，吃飯沒完，撐出屎來了。邊吃邊拉。

　　一碗碗米飯就是老頭兒的鐵滑車。他沒有死在番兵手裡，死在一個太監嘴角下。

9

　　高寵在舞台下看戲，會怎麼想？

　　他會挑着大指對舞台上的“高寵”說：嘿，哥們真牛X！再挑一輛。

　　也會哭着說：唉，你個SB！閃啊。

　　——不挑滑車的高寵，不是高寵。原來，滑車就是高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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