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光娣

小時候多夢，夢醒之後又愛将所夢之事說與他人。母親說我癡，但母親是文盲，她也許從未知道過有“癡人說夢”這個成語。兄弟姐妹也因此嘲弄我，總之在他們眼裡，我那時的一切所思所想，都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

記憶中第一個有趣的夢，卻是與蘋果有關的。既然與蘋果有關，那一定是甜蜜而值得回味的。

由于時間久遠，說不上是哪一年發生的事，我想應是在七、八歲吧。我幼年體弱且多病，一年打兩次擺子（瘧疾）是常有的事，每次擺子過後，我都覺得自己像隻燕子，身子輕得一陣風能刮到樹稍。大人們都知道，孩子是不裝病的，盡管久病之後我一如尋常同夥伴們在房前屋後瘋玩，可父母親心裡清楚，我的身子骨虛空得很。

那年秋收後不久，我的臉便像母親漿洗過的土布，白慘慘的。母親問我冷不，我說不冷，隻是頭比平時重些。母親松了口氣，看來她已經把我打擺子的可能排除。在山裡人看來，除了打擺子，其它一切身體上的頑疾，都不能算是病。

記憶中，那年一整個深秋季節裡，我都半躺在村東頭稻場邊的草堆上，曬着新鮮的太陽，看南飛的大雁在天空中變換着各種隊形，聽碾場的石磙“吱悠吱悠”地唱着動聽的歌。

一天下午，我被父親背回了家，從父親的眼神中，我看到了神秘。我有種預感，父親一定是在山中摘到不少山果子，不知今天是什麼，我想也許是算珠子一般大的一把紅山楂，或許是半捧紫而飽滿的野山棗。父親在胯間的口袋裡摸索一陣後，取出一個紫紅相間的圓圓的果實。

第一次見到如此大而圓的果實，着實令我的心情激動過一番。方圓幾十裡的山中，從未見過如此大而好看的野果，我想，即便是李子溝裡最大個的野李子，也不及它個頭的五分之一。

看着眼前這隻紫紅相間的圓圓的果實，我呆了，傻了，眼光好久無法從這隻果子上離開。我甚至懷疑它是不是隻真實的果子，即便是，它是否可以吃。我曾聽大人們說，吃的東西如個頭特别大，色澤特别鮮豔，或形狀特别怪異，一定是成了精的，是吃不得的。

記得小時候父親起田溝時，就抓住過一條一斤多重的鳝魚，父親本是不信這些的，可那天在人們的規勸下，父親卻将它放了生。還有一次是生産隊裡挖紅薯，有人在一條很小的藤蘿下挖出一隻枕頭狀的大紅薯，論重量也該不下十斤，可那天分紅薯時，沒有一家敢要那隻大紅薯。現在看來，我覺得那時的人們不僅愚昧，而且可笑得很。

我将幾乎凝固了的目光移向父親，父親自然知道我此時該要問些什麼。“蘋果，你魏叔給的，早上就拿回了，我把它藏在稻場邊的草垛裡。”魏叔是鎮上土産購銷站的站長，因經常下鄉到我家，和父親很投緣。父親早上送公糧時順便去看看他，正碰上他的家人從縣城裡捎來幾隻蘋果，聽說我又病過一陣子，臨走時他就挑了隻個大的交給父親。

父親沒有直接将蘋果拿回家，他怕一旦讓我們兄弟姐妹們知曉不但分不勻，說不定還會因此挑起一場紛争。于是他就趁其他人不在家時，讓我獨自享用。在父親看來，也該在我這個病秧子身搞點特殊化了。

父親将蘋果捧在手心，仿佛第一次從先人手中接過祖先傳下的無價之寶。他先是将果子放在鼻子前嗅了嗅，那樣子極像是做了個深呼吸，随後便撩起汗褂的一角将它一遍一遍地擦拭。瞬間，陣陣香氣便從父親掌心裡迸發出來。那種誘人的香是我從未體會過的，是甜？是酸？抑或是集酸、甜、苦、辣、鹹五味于一體的那種？我有點說不清楚。反正那香氣隻一瞬就勾出了我的饞蟲，似乎五髒六肺都受了它的挑撥，涎水像一股山泉似地不斷往外湧。

父親說，好東西得慢慢品，三兩口吃下了不但品不出味道，反而對這東西也沒有了念想。父親這樣說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俗話說，少吃多有味，多吃味不足。但是父親的話中也有另一層含義，因為那時根本就沒有好東西可吃，更不用說多吃。單不說蘋果，就是日常的一日三餐，有誰曾吃飽過？

說話間隻聽“咔嚓”一聲，父親将蘋果掰成兩半，從聲音裡我能聽出，那蘋果一定是甜滋滋、脆生生的。父親将半個蘋果交給我，另一半就在他手裡。他先是用舌尖舔了舔那半個蘋果，就像我每次吃藥前，他親口嘗一嘗碗裡的藥似的。然後命令般的對我說，吃吧，這一半仍歸你，留着明天再吃。說完便轉身将另一半蘋果放到我們家那座黢黑的圓木倉的頂蓋上。末了，父親說，不要告訴任何人，不然的話，那一半你明天就别想吃了。

事實上，那剩下的半個本屬于我的蘋果，我确實沒能吃上。或許是因為父親的粗心，但我想應該是我的口福裡本沒有那半個蘋果，待第二天父親取時，倉蓋上隻剩下一根果蒂和兩粒沒有吃完的果核。是該死的耗子糟蹋了我的美味，更使我一整天的美好等待像肥皂泡一樣在瞬間破滅。

為此，父親心裡的确内疚過一陣子，我更是為那半個蘋果而深深遺憾，那種剪不斷理不清的遺憾和傷感像一團亂麻，一直纏繞着我，折磨着我，直到我十四、五歲時第二次吃上蘋果。

從那以後，我幾乎每晚都要做一個與蘋果有關的夢。我不僅夢到了蘋果，而且還夢到我家有一個很大的果園，我甚至現在還記得，夢裡父親為我們摘蘋果時的那種興奮，那種自豪，那種慈祥而溫馨的面容。

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做過無數溫暖而甜蜜的夢，可隻有與蘋果相關的夢才值得我回味和咀嚼。今天我家雖沒有果園，但我随時随地都可吃上來自天南海北的水果。不管工作多麼繁忙或路途多麼遙遠，每隔十天或半月我都要買一些蘋果（但現在隻能買些香蕉或柑橘之類的水果，因為母親的牙幾乎掉光，父親的牙也不好使）送回我的老家，侍奉我的白發雙親。

看到他們那麼從容、那麼鎮定地享用着他們曾經做夢也不曾有過美味佳肴，我的心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那種激動而又愉悅的複雜表情，就如同我第一次吃蘋果時父親看我一樣。

真是萬萬沒有想到，半個蘋果竟能裝飾我半生的夢，這個夢還将會貫穿我的整個生活，溫暖我的一生。它讓我時刻提醒自己，什麼易得，什麼易逝，什麼最該珍惜，什麼一定要舍棄。它還使我在不惑之年得到這樣的啟示：人生因夢而精彩，生命因夢而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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