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董霖(原創小說,版權所有,違者必究。盜版可恥,絕不姑息)
煤城一姐于佳楠,是個“職務簍子”,雖然已過法定退休年紀,早已絕經,眼袋也凸顯了,但是身上的實職和閑職多得自己記不住。校長、名譽董事長、理事長、會長、區某協會主席、某協會主席團成員、總裁、總監、群主、合夥人、高級顧問組組長等等。
于佳楠不是職務纏身,而是要被衆多職務活埋。隻有她能撐住,成為煤城一座活雕塑,出鏡率極高,煤城人早習以為常。煤城人甚至出現幻覺,感覺于佳楠是不會真的老去的,她将一百年,一千年屹立煤城,與這座倔強城市同在。
于佳楠從不失誤,沒說過錯話,可謂總是正确。她的位置半官方半民間,屬于官民結合部。于佳楠簡直在這個特殊區域封神,官認為她是民,民覺得她是官,雙方都不排斥她,甚至皆寵着她。但是于佳楠并不自傲,這是她最厲害之處。人一旦順風順水,就像吃鹹了,必須找水喝,改口吃點甜食,而找到的水和甜食就是狂傲和顯擺。
于佳楠突破了普通人局限,沒掉進普通人成功陷阱(得了意,就憋不住去顯擺,去嘲笑别人)。于是于佳楠成了煤城一姐(街人起的綽号),亦或是煤城的街心大雕塑。
然而,于佳楠并不是真的雕塑,她是血肉之軀,也有過往。雕塑在最高光瞬間定格,沒有過往,隻有鋼鐵水泥和岩石。于佳楠常回憶起七十年代,那個下午,下着小雨泥濘的下午。
一隻普通灰色鋁制飯盒,被輕輕開啟,東西闆闆正正藏在裡面。煤城五中九年某班女班長于佳楠呆呆楞在那,半天沒動地方。
當時于佳楠是煤城這一屆畢業生的大明星,她第一個響應号召,遞交申請書,請求到最艱苦,沒有電燈沒公路的北部大山插隊落戶,永遠做樸實無華的農民。一篇洋洋灑灑幾千字的申請書,全篇用鋼筆字寫成,落款咬破手指頭按下血手印。血書很快在區裡得到重視,繼而在全煤城傳播開來。
于佳楠要到最艱苦的山區插隊落戶的血書,登上煤城的報紙,電台也播出了,她的名字在煤城很快便家喻戶曉。 然而,畢業前最後一次學工(到工廠上實踐課),于佳楠在煤城五中的學生季即将畫上完美句号時,發生了”盜竊國家财産”惡劣事件。
煤城五中學工地點,在煤城市礦山區毛圍巾廠。工作結束之後,出廠例行抽查,在于佳楠帶午飯飯盒中,發現精心疊好,再用繩子紮緊,藏下的幾條剛下生産線的新款圍巾。帶隊學工老師和班主任聞訊趕過來,看見同學們都圍着看熱鬧,班長于佳楠一直在哭,一句話不說。工廠檢查人員,也不知道怎麼辦,學工的學生不可能被保衛科帶走,廠方沒有處理這類事件的經驗。
班主任謝老師第一時間認定有人搗鬼,破壞班長的先進形象。于佳楠的血書感動許多人,也讓不少人背後嫉妒。謝老師通知于佳楠家長把她領回家,防止其尋短見等等未知情況,并及時将問題反映給學校,學校把情況詳細上報到區教育局和市裡(因為于佳楠已經是市裡樹立的畢業生優秀典型)。市教育局和知青辦特意派出兩個人,到煤城五中和礦山區圍巾廠調查“飯盒盜竊事件”。
那個年代,拿國家一顆螺絲釘,也會被判定為品德有問題或盜竊國家财産,何況是屬于準高檔商品的毛圍巾。調查人員和學校溝通後,首先排除了于佳楠“作案”的可能性。原因是于佳楠思想積極,能幫助同學,大公無私,品德和學業一貫良好,不可能突然堕落到偷東西地步。
調查從尋找最可能栽贓陷害的同學開始,盡快抓住那個背後下手的暗鬼。學校列出羨慕嫉妒于佳楠,報紙有名電台有聲成為市裡典型的“黑名單”。接着用排除法,一個一個找出來談話,落實當時不在場的證明人,然後排除。最後剩下一個男同學,名叫文承君。
文承君與于佳楠同班,沒有母親,家庭比較貧困,于佳楠經常接濟他。去年文承君父親去世,他一個人過日子,唯一的姐姐嫁到貴州,也沒辦法管弟弟。高高瘦瘦的文承君,喜歡自言自語,沒有什麼朋友,給别人的印象友些古怪。
文承君不愛說話不合群,在班級表現一般,參加活動不算積極,沒有存在感。文承君能拿得出手的是鋼筆字,手書比字帖漂亮,闆書比老師寫得帶勁兒。他還會畫畫,班級的闆報由他負責。
一次,文承君寫闆報時,班長于佳楠用手絹給他擦了額頭上的汗珠。或許是缺少母愛,從小沒有母親,被父親打罵着長大的文承君,感受到了一絲女性溫柔的神聖。此後文承君看于佳楠的眼神發生了變化,好像要把于佳楠每個動作和身影都畫在畫紙上。
文承君性格腼腆,說話愛臉紅。但他不顧一切用眼神追蹤于佳楠,偷偷買了新手絹送給女班長。于佳楠勸他好好規劃自己的未來,不要這樣,中學生不應該做出格的事,但是無效。于佳楠沒辦法,隻好把事情告訴謝老師,文承君被學校在課間操時點名批評,羞臊得擡不起頭。
調查人員由煤城五中副校長陪同,找文承君談話時,他表情平靜,一聲不吭。調查人員語重心長地說:有人做這件事可能還不知道,是徹底毀了于佳楠的前途。于佳楠很有可能成為全省典型,材料都上報了,就在這當口出了事情。文承君表情驚詫,開始悄悄抹眼淚,過了一會兒,他艱難地點點頭說:飯盒裡的圍巾,是我趁人不注意放的,我是壞人,我承認。
“飯盒盜竊事件”,基本搞清楚了,文承君由愛生恨,報複讓自己丢盡面子的于佳楠。調查人員的意見是,文承君作案情節比較惡劣的,毀掉了一個知青典型。性質屬于“盜竊加陷害”,應該送勞教所勞動改造。
校方的意見略有不同,協助調查的楊副校長說:文承君是孤兒,缺少家庭溫暖,所以才能幹出這樣的事情。于佳楠現在整天哭,精神恍惚,不太可能去北部大山裡插隊落戶。可是這個名額已經定下了,于佳楠不去,誰能替她去那麼艱苦的地方呢?就讓文承君去吧,叫他去沒有電燈沒有道路的大山溝裡慢慢改造自己,總比勞教強。
新一屆九年級畢業了,于佳楠因為受到“飯盒事件”的強烈刺激,被市裡批準留城。煤城五中有幾個特殊情況的同學也一并留城。另一些同學去距離市裡不太遠的郊縣下鄉插隊,火車一小時,長途汽車兩小時,就能回家探親。
隻有文承君一個人背着大行李卷,坐綠皮硬闆慢車一整夜,再改乘長途汽車。進山後,憑運氣或能搭上拖拉機或驢車。如果搭不到車,走一天的山路,也到不了插隊落戶的燒鍋嶺子。需要在中途住大車店,或者連夜走山路,第二天上午能到燒鍋嶺。
四十多年後,煤城五中那一屆老同學,在煤城最豪華酒店第一大廳集結。人們穿戴整齊,甚至有人還有點珠光寶氣,花枝招展,紛紛奔來第一大廳。當年被“飯盒事件”冤枉的女班長于佳楠,已經是煤城名人,身兼幾十個職務的一姐,她被推舉為此次聚會總指揮。
文承君得到信兒,長途汽車轉火車,折騰兩天一夜,從大山裡趕來。他插隊落戶到燒鍋嶺子一年時,趕馬車下雨天走山路,翻進深山溝裡,肋骨摔斷五根。如今依然高高瘦瘦,背有些駝,走路就像一峰駱駝。斷的一根肋骨傷到肺,留下幹咳毛病。知青返城時,文承君沒回煤城,現在是地道的山民,穿着老式雙排扣灰色西裝,說話山裡口音濃重。
文承君依然安靜腼腆,一說話就臉紅。他獨自找個角落靜悄悄坐着,聽别的同學輪番講出國轶事,說别墅豪華,談豪車自駕遊,說奢侈品,連帶說孩子孫子讀名校,親戚年薪多少萬,生活多奢靡等等。文承君一句話也插不上,偶爾幹咳幾聲,不停地喝白開水。
忽然,聚會總指揮于佳楠站起來,請大家安靜。她說:我們這代人趕上了下鄉,又趕上改革開放,現在過得還不錯。但是我們有個同學仍然在大山裡生活,由于種種原因,當年他沒能回到城市來。他現在還是一個人生活,隻有一間平房,一頭毛驢。我們是不是為他捐點款,讓咱們的老同學文承君的日子也能好過一點。
老同學們這時候才想起文承君坐在角落,看上去就像農民工,或者酒店維修師傅。大家紛紛拍腦門兒說:哎呀呀,是啊,咱們光白話自己的事了,忘了我們班的“大才子”。來承君這邊坐,咱們都加你微信,掃碼轉賬,咱們吃肉,怎麼也得讓你喝上肉湯啊。
文承君臉紅得像蒙上一塊大紅布,連忙擺手,極其難為情地說:不用了,不用了,俺啥也不缺,俺沒有能掃碼的手機。同學們這時候發現,文承君拿的是一部老頭機。大家趕緊翻找,紛紛嘟囔着:現在幹啥都掃碼,出來也不怎麼帶現金,拿錢買東西像老土。有人好歹找出二百三百的,連忙伸胳膊遞過來。
文承君說什麼都不接錢,大夥硬把加起來幾千塊錢給他揣好。同學建個聯絡群,互留微信,文承君隻好與老同學互留下通信地址。
聚會結束,老同學告别時,于佳楠找到文承君,把過來時特意取的兩萬塊錢遞給他。文承君臉色漲紅,堅決不要。于佳楠看左右沒外人,抹眼淚哽咽着說:趕馬車掉山下溝裡,摔斷肋骨,天黑在油燈下寫字,現在連智能手機都沒有那個人,應該是我啊!真的,我那時真打算一輩子在大山裡,不再回來的。
于佳楠掏出紙巾擦眼淚,還想說什麼話。男班長兼體育委員秦勇走過來說:承君老弟,你是我們班唯一的農民。你們那太窮了,雖然你當年犯下錯誤,但錯不至于回不了煤城,畢竟那時候還是半大孩子。把錢拿着吧,這是我們夫妻一點心意(于佳楠與秦勇,男女班長結為了夫妻)。文承君把錢拿在手裡說:不回煤城,是俺自願的。好吧,錢俺收着,回去替你們夫妻捐給山裡的小學校。
一個月後,凡是給文承君留下真實地址的同學,皆收到一個從大山裡寄出的郵包。老同學中大概有三分之一留的是假地址,均未收到郵包
留下真地址的同學們打開郵包,一片棉布包裹着一根不小的野山參。還有一封信,漂亮的鋼筆字,多年後看見,更顯得翹拔:同學一場如夢,謝謝你們還記得我。我已經成了地道的山裡人,習慣大山深處的氣息。這裡沒有車水馬龍,也沒有五光十色的繁華街市,但是極為安靜,空氣也好。扶貧已經讓燒鍋嶺漸漸走出貧困,大山裡的未來一定會很好。人參是我這些年趕山采獲,收藏起來等下山時帶給我的親人們。它沒有傳說那麼貴重,但是,它是幹淨的!
于佳楠接到包裹,打開包裝,一條紅圍巾包裹着野山參。她手捧紅圍巾,愣愣地走進總裁辦公室,把自己整整關了一天。辦公室外面的人,時不時聽到她嚎啕大哭,舉止優雅的于總裁,以前從沒這樣過。
那天,于佳楠很晚才從辦公室走出來,虛弱地自言自語,必須去一趟大山裡。但是此後事務繁雜,沒能脫開身,進山裡去始終未成行。員工們發現,喜歡高談闊論趾高氣揚的于總,從那天開始變得沉默寡言,目光憂傷。
不久,于佳楠辭去總裁,跟大家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我擔心不久我會失憶,必須現在說,文承君是真君子,我是小人。四十多年前,我寄出血書,成為全市典型後,父親查出重病,弟妹還小,母親身體也不好。我去不了山裡,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後悔也晚了,沒法收回血書。
我想到了用偷圍巾的方式,自損形象,丢掉知青明星身份的辦法。沒想到弄巧成拙,市裡區裡不信我會盜竊,一定要抓住那個鬼。那時候,我軟弱了,沒能說出自己的真實。讓許多人被懷疑,是文承君站出來,做了那個鬼。那一個點頭,改變了一個人的一生,他背着壞名聲,成了山民。然而,文承君那顆心才是最純淨的,龌龊的鬼是我,我有罪!
煤城一姐辭去所有職務,不再總是正确,成了普通人。她說出自己的真實之後,又過一年,失去了記憶。于佳楠每天下午出來遛彎,不敢遠走,怕找不到家。為防走失,家人給其胸前挂一個小名牌,上書:于佳楠,家住某某,聯系電話某某,聯系人某某。本人神志模糊,常喜歡說我有罪,愛給人家簽字。在此聲明,于佳楠沒有正常行為能力,她說的有罪是口頭語。她簽字沒有任何意義,家人一律不承認,概不負責,後果自負!
在煤城,哪位說,我有罪,是表示真誠。說我總正确,是扯犢子的意思。外埠人有些不習慣這樣表達,但這是地方風俗,入鄉随俗便是!
(小林小說,版權所有,文章内容為藝術創作,切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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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