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開篇便講: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安娜面對不幸福的生活,勇敢追求愛情離家出走。安娜出走之後的命運,魯迅說,不是堕落,就是回來。然而早在比托爾斯泰早将近一千年前的唐朝,白居易筆下的女人就已經遇到類似的問題,那這些女人是如何為情所傷,又将如何選擇?
(一)愛而不得,吾将何往?
井底引銀瓶
井底引銀瓶,銀瓶欲上絲繩絕。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與君别。
憶昔在家為女時,人言舉動有殊姿。
婵娟兩鬓秋蟬翼,宛轉雙蛾遠山色。
笑随戲伴後園中,此時與君未相識。
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
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知君斷腸共君語,君指南山松柏樹。
感君松柏化為心,暗合雙鬟逐君去。
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頻有言。
聘則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
終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門無去處。
豈無父母在高堂?亦有親情滿故鄉。
潛來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歸不得。
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
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輕許人!
“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這句話不出自白樸的《牆頭馬上》,也不來自如懿傳,這句美麗的詩是白居易的原創。
這是一個清澈明豔的少女為愛與人私奔,最終出走卻不知該身歸何處的故事。
人與人相逢,隻因當初的一瞥驚鴻,便許下以我深情許你一生白首的心願。這個在父母關愛下活潑成長的青春美少女,與男子初識隻因一個明亮又美麗的眼神,隻一個既非誓言又非諾言的心願,便勇敢得不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單憑自己的興緻與向往私奔而去。
少女初去時,滿腔是愛情賦予的勇氣,真摯的誓言把戀愛裝飾的浪漫又有趣,前所未有的強烈的感情沖擊讓人迷醉,卻不知忽略了潛在的危險,正一步步走向陷阱。也正因青春年少不知世故人情,不知趨利避害,所以飛蛾撲火的感情才格外稀奇而珍貴。
男人的一見鐘情始終不及女人的一往情深。怦然心動隻是刹那驚豔,生活中不僅有風花雪月,還有柴米油鹽,還有人情世故,還有人心易變。自古男兒多薄情,這個少女遇上的就是其中一個。
她曾真誠地相信這個男人會和她一起戰勝一切,何曾想過退路,又何曾能想到此去是一場空歡喜。這是個薄情的男人,五六年時間裡,少女面對父母質疑為難時,男人唯唯諾諾,少女經受外界鄙視非議時,男人置若罔聞。身份得不到男人父母的認可,尊嚴處處被他人踐踏,南山松柏依舊四季常青,當初的誓言卻沒有任何兌現。
《禮記》有言:“奔者為妾,父母國人皆賤之”,“妾合買者,以其賤同于公物也”,妾被定性為物品,是商品,是可以自由買賣的。《唐律疏議》規定:“妾乃賤流”、“妾通買賣”。
正是因為妾的“商品”身份,有時也被當作禮品,白居易本人還曾因向宰相裴度讨要駿馬,遭到裴度意欲“千金名馬換小妾”的暗示:“君若有心求逸足,我還留意在名姝。”(據說白居易曾養有多名歌妓,最出名的是樊素)。白居易愛馬更愛樊素,雖然裴度是當朝宰相,有權有勢,但白居易卻依舊難以割舍,寫詩婉拒了裴度,說:“安石風流無奈何,欲将赤骥換青娥。不辭便送東山去,臨老何人與唱歌?”
可見妾的地位是極為卑下的,對于妾,丈夫可以随意處置,或打罵,或遣逐。即使男人喪偶後,也很難轉正扶為正妻,古人婚配一直遵循一個原則“門當戶對”“良賤不通婚”,大部分會選擇“續弦”,再娶一個良家女子為妻,而妾隻能是一日為妾終生為奴的命運。
明媒正娶來的正妻,在家庭地位上尚且明顯受制于其丈夫,成為男子的附屬品,何況是“聘則為妻奔是妾”的身份。
女子本應在室順父母,出嫁則順舅姑(公婆的意思)。婚嫁應遵“男不自專娶,女不自專嫁,必由父母,須媒妁”,“男女無媒不交”的原則,而少女當年沖動私奔的行為,不僅忤逆了自己的父母,還遭到男方家人的輕視怠慢。君家不可住,娘家,又如何歸去,即使父母弟妹不鄙棄她,如何帶着滿身的悲憤羞愧歸去?
當自由戀愛的深情期許被時光消磨殆盡,沒有禮法嘉許的保護,女子終究陷入“瓶沉簪折“的命運,還能如何呢?無數次的傷心猶豫徘徊之後,少女不再是靠着矮牆在青梅枝桠嬉戲的少女,癡情女子負心漢,教人如何不悲傷。
今天男女相愛分手,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場,痛便痛過了,人生不僅僅有愛情,也不單單隻有眼中的他,還有你自己,親情,友情,工作,愛好。當時過境遷,那些疼痛和遺憾變成生命的一部分,讓你知道你曾那樣單純真摯勇敢的愛過。青澀年華終究會過去,轉身,還可以迎接新的生活。
但是這個女孩,身處詩人筆下的唐朝,開放的大唐,封建社會主義社會的大唐。君家不可再住,父母家又歸不得,天大地大,何處可歸?不忍深思。
如果有來生,願你還是那個清澈明豔的女子,更是一個鎮定從容女子。
(二)得而不惜,子女何辜?
叔本華說:“男人的愛情,從他得到肉體滿足的瞬間起顯著減退,不管哪個女人,在他看來都比自己的女人有魅力,因為他是指望變化的。與此相反,女人的愛情是在這個瞬間驟然增長的。”而太容易得到的感情,是不會被珍惜的。
母别子
母别子,子别母,白日無光哭聲苦。
關西骠騎大将軍,去年破虜新策勳。
敕賜金錢二百萬,洛陽迎得如花人。
新人迎來舊人棄,掌上蓮花眼中刺。
迎新棄舊未足悲,悲在君家留兩兒。
一始扶行一初坐,坐啼行哭牽人衣。
以汝夫婦新燕婉,使我母子生别離。
不如林中烏與鵲,母不失雛雄伴雌。
應似園中桃李樹,花落随風子在枝。
新人新人聽我語,洛陽無限紅樓女。
但願将軍重立功,更有新人勝于汝。
這不僅僅是一個女人被棄的故事,棄婦已是尋常,這更是一個母與幼子被迫分離的故事。如果說自古男兒多薄情,這個男人就是一個最無情,最殘酷,最無理取鬧的。
後漢書《宋弘傳》曾言:“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這個男人如今是一個身居高位的大将軍,卻不是一個君子,身份地位錢财提高膨脹之後,人性中的自私勢利無義絕情也招搖而出。
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迎新棄舊已是俗世常情,看清現實亦不足以讓女子為之悲傷,一個人可能遭受的最大痛苦,莫過于母親失去孩子,孩子失去母親了,這種痛苦強烈而可怕,它可以透骨酸心,撕肝裂肺。
女人心如刀割般傷痛的正是“一始扶行一初坐“的兩個幼兒,一個才剛剛會扶着床沿走路,一個才剛剛能夠坐起來。兩個幼兒哪能明白發生了什麼,分離之際,坐着的嬰孩望着母親啼哭,會走路的稚子過來牽着衣服,想到以後不得相見,怎能不肝腸寸斷,子女何辜!誰人看了能不為之悲傷!
這個女人如此痛苦,罪魁禍首除了男人的冷漠絕情,還有兩個原因:禮法無情無用,新人不仁不義。
如果說女子婚姻的決定權交給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離婚“出妻”的利劍則是握在男人的手中。早在西周時期,解除婚姻關系,就有了明确的禮制依據。周禮中丈夫休妻有七大理由,即所謂的“七去”又名“七出”:無子、淫佚、不事姑舅、口舌、盜竊、妒忌、惡疾。
當然,也不是随便滿足一點就可以休掉妻子,還有三條保護女方的規定,即所謂的“三不去”:一、“有所取無所歸”:指妻子無娘家可歸;二、“與更三年喪”:指妻子曾為男方父母服喪三年的;三、“前貧賤後富貴”:指丈夫娶妻時貧賤,但後來富貴的。到了唐代,《唐律疏議》正式将“七出三不去”确定為法律規定。
如此,男子出妻有很大的随意性,妻子的命運系于丈夫和公婆的喜怒之間,可是女子看不到何處有犯 “七出”的痕迹,倒是“悲在君家留兩兒,一始扶行一初坐”這三年抱倆的生娃節奏,女子之前也是得到過男人的寵愛喜歡的。
但這喜歡可能是一時心動,這寵愛是可以舍去又不排他的及時行樂,但有喜歡寵愛卻沒有履行愛的責任,這樣的感情太容易轉瞬即逝。而“七出三不去”的條件可以看出,婚姻的締結與解除和夫妻雙方的感情好壞沒有任何關系。
這個女人若是門當戶對娶來的正妻,即使有“三不去”的保障,也沒能避免“洛陽迎得如花人,新人迎來舊人棄”的命運,更不用說是一個身份低賤的妾,即使生下兒女,母依然不能憑子貴,可見禮法的無情,禮法的無用。
新人不知道是不是有“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的美貌風情,但一定是明豔絕倫的。舊人由昔日的“床前明月光“變成了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新人如玫瑰正紅是心口上一顆朱砂痣,所以即使幼子無辜,母子傷痛,男人也可以選擇視而不見。享有萬千寵愛的新人自然飛揚跋扈,刁蠻不義,在這個男人的心頭也變成了古靈精怪,俏皮任性。
世間的青春美人多不勝數,美人難逃歲月,終究會遲暮,紅顔易老,韶華易逝。這個男人涼薄如此,新人你也看在眼裡,難道有一天你就不會重蹈覆轍嗎?玫瑰的紅,換種心情,也未可知不會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
白居易說“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古時女子為男人附庸,苦樂取決于他人的日子已經是過眼雲煙。時過境遷,女人的精神世界已經足夠富足,選擇尊重自己意願的一生。生活可以随心随緣,一直讓自己生活在最舒适的階段。當彼此不能配合,也可以選擇體面離開。對于孩子,也有更多的方法讓他們的心靈不被蒙塵。
每個慈悲善良的女子,願你有高跟鞋也有跑鞋,喝茶也喝酒。願你有勇敢的朋友,有牛逼的對手。願你對以往的一切情深義重,但從不回頭。願你對想要的未來堅定執着,但當下無急迫神色。願你特别美麗,特别平靜,特别兇狠,也特别溫柔。
(三)惜而别離,豈無哀愁?
佛祖釋迦牟尼說人有八苦,分别是: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别離、五陰熾盛、求不得。其中前四種是自然的痛苦,是生理上的痛苦,難以避免,後四種則是人的執念,精神上的痛苦。愛别離即謂所親愛之人,乖違離散,不得共處,是名愛别離苦。
生離别
食檗不易食梅難,檗能苦兮梅能酸。
未如生别之為難,苦在心兮酸在肝。
晨雞再鳴殘月沒,征馬連嘶行人出。
回看骨肉哭一聲,梅酸檗苦甘如蜜。
黃河水白黃雲秋,行人河邊相對愁。
天寒野曠何處宿,棠梨葉戰風飕飕。
生離别,生離别,憂從中來無斷絕。
憂極心勞血氣衰,未年三十生白發。
這是一對幸福的人,他們真心相愛,并且平平淡淡生活着。車水馬龍的人世間,那樣的來,那樣的去,一輩子好短。他們懂得珍惜,又能坦誠相待,如果沒有意外,一定能實現相攜手,共白頭的願望,但是一切都被征兵服役打破了。
這是一個即将應戰出征的青年男子,是一個别妻别子别家時難舍難分的征夫。這首詩的主人公不是女人,但卻到處都在思念她的影子。
自古至今,政權易手朝代更叠多是以戰争的形式進行的,有戰争就要有出征的士兵。征夫,即從役之人,遠行的人。早在《詩·小雅·何草不黃》中就有“何草不黃?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經營四方。哀我征夫,獨為匪民 “這樣抒發征夫們常年在外奔波,不能與家人團聚傷離别的詩句。
不論到中央當衛兵,還是到邊郡當戍兵,都是要遠離家鄉,空閑時間不可能回家幫忙種地。服兵役的年齡,一般21歲入軍,60歲出軍。樂府詩中就有”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的超長役期。
西漢時苦于别離的代表當屬蘇武,蘇武是漢武帝時的中郎将,天漢元年(前100年)奉命持節出使匈奴,東漢無名氏假托蘇武之名作過一組五言詩,中有篇《留别妻》詩雲:“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蘇武深入邊遠匈奴,被扣押,匈奴多次威脅利誘,欲使其投降,拒不投降後将他遷到北海(貝加爾湖)邊牧羊,揚言要公羊生子方可釋放他回國。
曆盡艱辛,蘇武留居匈奴十九年持節不屈,至始元六年(前81年),方獲釋回漢。據《漢書》記載,蘇武走時,他的妻子尚年少,市井傳言,待他歸漢時,他的妻子已經改嫁了。19年的牧羊生活,蘇武吞氈齧雪、曆盡艱辛。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歸來他一無所有。蘇武的誓言:“如果我有幸能活着,一定會回到你身邊。如果我不幸死了,也會永遠想你“,永遠地湮沒在了流光中。
士兵當然要有保家衛國的雄心壯志,但士兵也免不了害怕歸來變得遙遙無期,所以别離之際心頭才會無限酸苦,所以晨雞一鳴再鳴,戰馬連嘶催促在離别時才那樣讓人傷感。所以在千裡之外的黃河邊上,才會有無數出征的士卒沉默無語,黯然傷神。野曠天寒不知今夜又将宿在何處,眼前的棠梨樹葉也在秋風中瑟瑟打顫,怎能讓人不想家!
《詩經·小雅·常棣》中有“兄弟既具,和樂且孺。妻子好合,如鼓瑟琴。” 這是周人宴會兄弟時,歌唱兄弟親情的詩。“棠梨”也作“棠棣”,因常棣花開,每兩三朵彼此相依,因此比之良朋、妻孥,男人想要的生活是全家安然相處,妻兒快樂歡喜。昔日棠棣樹鮮花盛開時節,花萼花蒂是那樣的燦爛鮮明,而今“棠梨葉戰風飕飕”又是多麼孤寂蕭瑟,怎能不心憂,怎能不哀愁!
因離别傷痛的不止男人,女人也感同身受。從今以後,她要撫育幼兒,要敬養父母,要操持家業,還要經曆漫長的等待,但女人又多麼幸運,這個男人對她何其深情,憐惜她的孤單,心疼她的無助。正因為有這樣的平凡樸素卻又深沉的感情,才有無數的思婦“九月寒砧催木,十年征戍憶遼陽“的癡心等待,才有“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的殷切期待。
白居易在仕途上雖有過起伏總體還是順風順水的,但在愛情上,他受到的創傷實在是太大了。年少時與農家女相戀,遭到母親的強烈反對,可謂愛而不得;多年的抗争最後還是敵不過母親的執拗,“不得哭,潛别離。不得語,暗相思。”,沒有認真的告别,連再見都不曾說出口,最終“潛别離”,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可謂惜而别離。沒人能夠理解他,也沒人能夠同情他,隻能把自己的哀傷抒發到詩歌裡。
在長長的一生裡,幸福總是乍現就凋落,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時光。愛而不得是一種傷痛,得而不惜是一種幽怨,惜而離别就是最大的遺憾。願你愛的人,是你的愛人。
作者:小安,本文經作者授權發布。歡迎關注我的頭條号:少讀紅樓,為你講述不一樣的名著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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