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暑假時。對于城裡孩子來說,暑假是美好而悠閑的時光。但對于鄉村的留守兒童來說,父母在外打工,除了學校之外,并沒有太多去處,暑假的時光于是格外漫長而孤獨。
電影《菊次郎的夏天》劇照。
7月初,公益機構新公民計劃發布《在一起!中國流動人口子女發展報告2022》,報告綜合國家統計局等多方數據推算,2020年,義務教育階段留守兒童約2674萬人,其中農村留守兒童1289.67萬人。
對于這樣龐大數量的孩子來說,他們的暑假要怎麼過?
今天這篇文章,複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梁永安從一段視頻講起,講述了一名搖滾青年遇上一群山裡的孩子,并組建了一支屬于山村孩子的搖滾樂隊的故事。在這位被梁永安稱之為“新青年”的鄉村音樂教師顧亞眼中,鄉村和搖滾,并沒有下裡巴人和陽春白雪的天塹,他願意用自己的青春搖滾,去會合山間孩子有趣的靈魂。這不僅僅是一個藝術的問題,也是一個關聯到我們時代文化深處的選擇問題。
撰文丨梁永安
雲上的小學與被“留”在村裡的孩子
最近我看了抖音的一個作者的視頻作品。内容是貴州六盤水鐘山區大灣鎮海嘠小學的搖滾樂隊的成長史。讓我特别感動的一點,是在這麼一個高高的山上,2600米的海拔,貴州省和雲南省交界的小小彜族村寨,一群小學生在年輕老師顧亞的帶領下,彈奏着節奏強勁的搖滾樂,唱着别有風味的搖滾歌謠,聲音單純又充滿激情。
這在古老彜族的曆史中,是非常新鮮的事兒。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我在雲南高黎貢山腳下的傣族寨子插隊勞動,旁邊就有彜族村落,在我的記憶裡,他們質樸、豪爽,喜歡打獵,能歌善舞。尤其是每年陰曆六月二十四日的火把節,燃起大火又唱又跳,還有摔跤、鬥牛、賽馬、鬥雞、鬥羊、各種傳統歌舞表演,熱烈奔放。然而搖滾,卻是從來沒有的藝術品類。
一切前所未有的新變化都是值得細細品味的。起初隻是這支小學搖滾樂隊學習、排練的日常,顧亞老師把這些場景發到抖音上,慢慢地,這些場景令所有人難忘。
它是一個山峰上的小學,聽上去很美,仿若雲上的圖畫。然而在我的眼中,它深藏着山區孩子的艱辛。大山人煙稀少,不可能有很多學校,一個小學的孩子,來自不同的山村,很多學生的上學之路崎岖遙遠。我在雲南傣族寨子勞動的時候,村裡有個小學,學生從四裡八鄉過來,晴天還好,一到風雨天,泥濘滿路,太不容易。逢到雨太大,學生回不去,老師把課桌拼起來,搭出一個個簡易的床鋪,讓學生們住下。
在那個時代,這樣的山村小學,老師特别辛苦。而在我們今天,“辛苦”的含義又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就拿這個海嘠小學來說,很大一部分是留守兒童,父母背井離鄉去外地打工,孩子們情感上盼望,心理上失落,生活中孤獨,父母來個電話,就是孩子最大的喜悅,也是他們深深的期待。
海嘎小學的孩子們。
在這樣的背景下,老師可以為孩子做點兒什麼?尤其是新一代青年老師,應該如何像老一代一樣在衣食住行各方面關心孩子們,更重要的是,還應該如何在精神上給孩子們溫暖的陽光,讓他們健康、明亮、自信,滿懷對人生未來的創造性向往?
這是一個時代性的問題,需要滿心熱忱又敢于探索的年青人去努力。
海嘎小學來了一位搖滾老師
海嘠小學的幸運,是來了一個熱愛搖滾的新青年顧亞。
顧亞對鄉土有天然的感情,他出生在鄉村,成長在鄉村,後來考上師範院校,大學歲月的大量時光投入到搖滾樂隊。這就不簡單,在他身上把反差極大的兩個熱愛集合到了一起:傳統的鄉土與現代的搖滾。然而他很難用搖滾樂來養活自己,大學畢業之後,為了生存,不得不道别搖滾夢,進入教師體制,來到了山頭上的海嘎小學。
這是幸還是不幸呢?一切取決于人的基本感情,也取決于機緣。當代青年生活道路選擇主旋律是大城市、大企業,從這個角度看,顧亞已經被甩到社會的“邊角”地帶了。但是自帶藝術能量的人總是能打破潮流的裹挾,在“逆行”的難度中發現新的天地。顧亞來到海嘎小學,看到一些孩子家境貧窮,大冬天還穿着拖鞋。他深深感受到大山裡生活的難度,想給孩子們帶來快樂。
很偶然的一天,他自己在宿舍裡彈吉他,突然發現很多學生從門縫悄悄看、靜靜聽。他打開門,孩子們都在笑,說這個吉他的聲音真好聽。就在這一瞬間,他從心靈深處跟孩子共鳴了,從對音樂共同的愛,他看到了自己要做的事兒:教孩子們演奏搖滾,甚至組建一支山村孩子的搖滾樂隊。
顧亞和孩子們組成的樂隊。
這是一個多麼奇幻的想法!誕生于上世紀50年代的搖滾樂,渾身散發着反叛與混搭的氣質。如同那首催生搖滾樂的布魯斯歌曲《我們要去搖,我們要去滾》(We're Gonna Rock ,We're Gonna Roll),每個節拍都發出面對大衆文化研磨的脆響與不甘。這樣的西洋調性,能融合到山峰上的鄉村孩子的生命中?
對于别人來說,這也許是一個迷。而對顧亞來說,那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兒:他出身鄉村,初中畢業的時候喜愛音樂,但彈奏吉他卻隻會三個和弦。這并不妨礙他熱情地投入搖滾樂,并以音樂帶動孩子們的心。
在顧亞的視野中,鄉村和搖滾,并沒有下裡巴人和陽春白雪的天塹,他願意用自己的青春搖滾,去會合山間孩子有趣的靈魂。這不僅僅是一個藝術的問題,也是一個關聯到我們時代文化深處的選擇問題。他沒有沿着慣性的思維,去尋找當地傳統的古老民謠,去踏着民俗學的步伐,小心翼翼地探訪傳統。他有自己的藝術特質,想以當代青年多元的文化譜系,更生動地與當地孩子們相互激發,在古遠的文化流脈中增添新的藝術元素。
一切就這樣發生了,顧亞的想法宛如一粒種子,引來了多方的矚目。在抖音上“火”起來以後,他們質樸又熱烈的音樂夢想打動了很多人。昔日的音樂夥伴們寄來了各種搖滾樂裝備,一個老闆一次就寄來了200多件樂器,品種之豐富,足足可以組成一支像樣的樂隊。
在孩子心中,種下音樂的種子
心裡有了音樂的種子,孩子們會有什麼樣的願景呢?
我想起,日本有一首中國人很熟悉的歌曲《北國之春》,它的作詞者是井出博正。這個井出正是來自日本山區上野縣,那裡的冬季尤其寒冷,大雪飄飄。他後來到東京學習音樂,應邀創作一首歌,寫寫山區去大城市打拼的鄉村人。他一下子想起自己的家鄉,想到讀大學的時候母親寄來的包裹,那是家人節衣縮食送來的溫暖。他心潮澎湃,一面想着家鄉的大雪和白桦林,一面刷刷落筆,不知不覺就寫好了,一氣呵成。寫完他去找作曲家遠藤實,請他譜曲。
一般來說,一首歌曲的譜曲過程需要反複斟酌,精心打磨,好幾個月才能完成。可遠藤實一看歌詞激動萬分,上樓伏案四十分鐘,就寫出了全曲。為什麼這麼快?因為他也來自山區鄉村,經曆過和井出相似的艱辛,強烈的共鳴讓他情不能已,旋律噴泉般一湧而出。有了詞曲,兩位音樂人又找來歌唱家千昌夫,請他試唱。千昌夫越唱越激動,唱出了他演唱生涯的最高峰。原來他也是來自鄉村的歌者,與《北國之春》有命運的相通。曆史一次次證明,鄉村的孩子有強大的藝術生命力,隻要給他一個美麗的開始,他就能譜寫燦爛的篇章。
千昌夫《北國の春》唱片封面。
這就是顧亞和海嘎村的搖滾樂隊讓我特别感動的根本原因。我們中國曾經是人類曆史上最宏大的農業社會,我們有豐厚的文明儲存,有綿綿不斷的文化韌性。在當今城市化、中産化的洶湧大潮中,我們需要激發自己的藝術本能,需要多向鍊接,和新的一代重新出發,創造更靈動、更青春的文化時空。顧亞所做的隻是個起點,海嘎小學搖滾樂隊在抖音上不止于一種分享和講述,事實上,這種分享正在引來更多的人,他們看到了鄉村藝術創造蓬勃的生命力,并決意投身其中,讓更多的文化資源連接鄉村與城市。
一個鮮活的例子是新褲子樂隊。這個成立于1996年的搖滾樂隊有首著名的原唱歌曲《你要跳舞嗎》。海嘎小學的孩子們也唱了這首歌,還發布到網絡上,激起無數人的點贊。2020年,抖音把新褲子樂隊千裡迢迢從北京邀請到到貴州六盤水海嘎村,特地舉辦了一場“大山裡的演唱會”,鄉村小學的少兒樂隊,與新褲子一起,彈起琴打起鼓,一起歡唱,城市和鄉村在火熱的節奏中熱烈地彙合,多麼傳統又多麼現代,濃烈地透發着新文化生态的極大張力。
2020年8月,抖音邀請新褲子樂隊與海嘎小學的孩子們同台演出。
顧亞和海嘎小學的孩子們奇妙地相遇,顧亞在紅塵滾滾的大城沒有實現的搖滾夢,出乎意外地在2600米高的彜族山寨大放光彩。海嘎的這支樂隊也在短視頻上,與更多人相遇,在更多孩子心裡種下關于歌唱的、關于音樂、也關于好好生活的熱情。時代太需要這樣的聚合,青年太需要這樣的跨度,藝術太需要這樣的延展。所有傑出的藝術都是樸素而宏遠的,需要千千萬萬的人攜手同行。所有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無論男女老少,無論在平原還是在高山,都面臨着前行的種種難關。但隻要我們的内心深處有歌唱的能力,我們就能走過曲折,看到曆史遠方的嶄新風景。
文/梁永安
編輯/一一、羅東
校對/柳寶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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