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跟她打交道的過程中，我的心态是在不斷變化的。

周五下午的時候，老師就告訴我，下周一要來一個15歲引産的患者哦。

當時我正打算去那邊換一身手術小衣，随口應着，換着換着衣服才反應過來，啥？15歲？

當時的我對于這麼年輕的患者還是很驚訝的

01

這個15歲的小姑娘在周一和我如約相見。

乍一眼看起來倒不覺得隻有15歲。個子挺高，大概得有168左右，瘦瘦的，皮膚比較黑。梳一個挺幹淨的馬尾，頭發一看就是拉直過的，非常順，非常黑，長長地晃悠在腦袋後面。五官也是打開了的，看着不算小，整個人不能說是漂亮，但也是好看的。

一個略有點矮胖的中年女人有點奉承着跟在她後面，臉上帶一點不太明顯的高原紅。這是她的媽媽。我說，你是要來做引産的那個小姑娘嗎？叫什麼名字？小姑娘倒還沒說話，後面的女人趕緊接上去，是，叫瑤瑤。

我說，跟我過來吧。

進檢查室查個内診。她媽媽有點局促地跟進來，我說家屬外面等一下。她看了看小姑娘，有點遲疑還是很局促地答應着出去了。

我鋪好墊子，戴手套拿碘伏，我說，把褲子脫了，躺下，給你查個内診。小姑娘就甩着長頭發坐在那裡脫褲子，褲子特别緊，半天脫不下來，她自己倒是撲哧一聲笑了笑，也不知道是跟我說還是自顧自說着，哎呀這個褲子太緊了，不好脫。聲音脆脆的。

我說沒事不着急，你慢慢脫。

看多了各種孕婦的下半身。15歲女孩的下半身，與之明顯不同，纖細、健康，有鮮明的肌肉線條，帶着一種延伸着向外的生命力。

我說，好了，穿上衣服跟我過來吧。

02

我最初是抱着一種同情的态度收這個患者的。我覺得這是一個早熟的、太過于年輕的女孩，在情窦初開、荷爾蒙洶湧波動的時候犯下了錯誤，她其實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面對的是什麼。

我在15歲的時候做什麼呢？那時候我什麼都不懂，穿一身寬寬大大的校服，戴一副黑框眼鏡，要通過看一些亂七八糟的雜志才能了解習題之外的世界。那時候的我，乖巧、羞怯、無知，自卑。而她看起來，是和我的學生時代完全不同的一類人。

問病史，這是她第一次懷孕，沒來月經，用試紙發現懷孕了也一直沒去檢查，前幾天才第一次去做超聲，這時候她已經懷孕5個月了。也就是說，在肚子裡的孩子已經成型，小腹逐漸隆起，這件事已經無法再繼續自瞞，也無法再瞞别人的時候，她才去做超聲，決定打掉這個不合時宜的孩子。我試着腦補這個過程，我想象她驚慌，無助…不過事實上我可能想太多了，這個15歲的女孩說着自己的病史，偶爾還會自己笑一笑。

比我想象中實在輕松坦然太多。

她媽媽一直跟在她身後，始終帶着點局促和一點點在我看來有點驚慌（可能是我理解錯了？）的神色，這時候倒不怎麼插話了，都是這個女孩非常坦然自如地跟我說。

寫完病志，要交代病情和簽字了，我老師在辦公室外說了一句，必須讓她自己、她媽媽、她那個男朋友全都簽好字，要不告訴她家，不給做啊。

我轉過頭來跟她媽媽說，得讓對方也過來聽交代和簽字，他過來了嗎？

她媽媽點點頭。之後我才見到這一場“事故”的另一個始作俑者。

03

我還以為我會看到另一個散發着初始荷爾蒙氣息的青春期少男。事實證明我錯了。進來的是一個明顯年齡已經不小了的男性，有點流裡流氣，眼神滑膩地晃來晃去，嘴邊有個痣。怎麼說呢？就是很像我們一貫印象中的那種媒婆，隻不過性别是個男的。

我最開始都不相信，直到他那個滑膩膩的眼神在辦公室晃了幾個來回，定在女孩和她媽媽身上，她媽媽跟他和氣地解釋了一下怎麼回事……

什麼鬼？

我忍不住再問一遍，她那個（我對這麼個人都說不出口“她男朋友”四個字）……是你嗎？

男人随意應着，眼睛還在晃着，是啊。

我想起她光潔、年輕、健康、富有肌肉和生命力的下半身，再看看這個男人這一張媒婆一般的臉，一時心裡真有點不好接受。

我在那交代病情，跟你家說一下這個引産的過程。她現在這個已經5個月了，我們今天會把化驗檢查都做了，如果沒問題的話，今天用一個宮頸擴張棒，這個呢，是幫你軟化一下宮頸，方便後面操作，然後會在子宮裡注射一種藥物，這個藥物呢，一般24-48小時開始起效，會讓她有宮縮，把孩子娩出來。也就是說，這其實就是一個小型的分娩過程。分娩的痛苦她都要經曆一回，這個疼是無法避免的，分娩的許多風險她也都要面對。她年齡比較小，這些操作的同意書你們都要簽字。這個是授權委托書，你倆先一人寫一份。

那男的瞅瞅我，我也得寫啊。

我連多看他一眼都不願意看，拿過來一個印泥，你必須簽，關系寫朋友就行。呐，這個給你，簽完字之後印個右手大拇指手印在簽名上。還有這個、這個…一會你都得簽字。

04

下午結果都出來了，我帶女孩進處置室做羊膜腔穿刺和宮頸擴張術。她換了身睡衣，是那種粉色的卡通兔子的連體睡衣，一看還是非常稚氣，到底是個小姑娘。那個男的簽字的時候，寫的身份證号顯示是89年的，也就是29歲了…快大她一倍了。

我說，你得把肚子和下面露出來，她剛開始解開前面的扣子，後來發現不行，就把整個睡衣脫掉了。裡面穿的還是白色的少女時候穿的那種松松垮垮的小文胸。

老師當時忙着跟另外一個患者交代，讓我操作，老實說我其實也沒真正操作過幾回…第一次穿刺明顯沒找對地方，針拔出來又紮。

她懇求我，大夫，疼。

我說你等一下啊。

趕緊去把老師找過來。老師說我，你這找的穿刺點明顯不對啊，你在這個位置再試一試。我有點焦頭爛額的操作，終于成了。

她幾乎一聲未吭。

05

藥效在第二天夜裡逐漸顯現。正好是我值夜班。白天還沒什麼感覺，夜裡9點開始不規律疼起來。疼痛逐漸加重，她倒是比較好比較聽話的那種患者，沒有鬧也沒有喊叫，就是揪着被子在那裡翻來覆去，說，我疼得受不了了。她媽媽在一邊幹着急，那個男的坐在後面的沙發翻手機。

護士打電話給我，你去看看25房的那個引産的吧，我感覺她疼得挺好的。

我去給她查了個内診，一個大胎胞頂在宮頸口，一摸感覺有5、6cm了，我說家屬趕緊的，把東西收拾收拾，送分娩室了，趕緊的。

她在分娩室裡面還是翻來覆去地說，大夫，能不能幫幫我，我疼得受不了了。

我以為胎兒很快就能出來，就打電話給上級大夫。結果上級來了沒多久，她的胎胞自行破裂了，再查内診，原來被撐得大大的宮頸口也就容一指的狀态了。她也明顯輕松了很多，半天也沒再疼一回。我們面面相觑，這等起來可沒頭了。咋整？ 隻能又送出去讓她家裡人看着了。她的病房有點遠，就讓她在分娩室外面的走廊裡放着床躺着。她媽媽和那個男的一人一個小凳子，陪在她身邊。這時候淩晨一點多了。

又一次送進分娩室等待，是淩晨三點。

她疼得一直還挺好的，不過進展一直很緩慢。我困得不行了，護士姐姐說，你在隔壁分娩室休息一會吧，沒必要兩個人看着她，有啥事我就喊你了。我剛開始挺不好意思，不過确實有點挺不住了，就打算去睡一會。

那女孩又疼又累，哀求說，大夫你能不能幫我，我實在是太疼了。

我真的沒有辦法。

06

我是在一片混沌的半夢半醒中聽到護士姐姐喊我的，爬起來一看，女孩的陰道外面已經有一隻小小的腳露了出來。趕緊打電話給上級。

引産過程倒還順利，那個小小的屍體青青紫紫的。是個男孩。

胎盤娩出卻不是很順利，沒有完整娩出來。我的上級大夫是個性格很溫柔的人，跟她說，你胎盤有殘留，需要清宮。

她問，有麻藥嗎？會疼嗎？

沒有麻藥。疼是會疼的，但是沒多長時間就好了。

小姑娘啊了一聲，就沒再說話了。

消毒，鋪單，上窺器，冷冰冰的金屬器械相互碰撞。小姑娘就求，疼，大夫，疼，輕點。求你了，疼。

07

後來我查房的時候去看她，她和那個男人躺在同一張床上，男人從後面抱着她。小姑娘睡着了，她媽媽坐在沙發上，告訴我，都挺好的，她沒事。

我點點頭就走了。

第二天，她出院走了。我如釋重負，希望她以後安好。有些事情，真的不應該由一個15歲的小姑娘來承擔。

08

這件事是發生在去年，那時候的我比現在青澀許多。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無法忘卻她，那張年輕而稚氣的臉、那兩條富有生命力的美麗的長長的腿……和相對應的，那個男人滑膩猥瑣的眼神，她媽媽既關切又閃躲的眼神。

這麼小的一個孩子，她還不知道怎麼保護自己，她也不懂得經曆了這一切到底會有怎樣的傷害……我忘不了她極其坦然而自然輕松的語氣，或許她也并非一無所知？她隻是要以這種笨拙的方式，來保護自己的心吧。

這個還在讀中學的女孩子，未來還有長長的路要走。我希望她能擁有更為謹慎和美好的未來，也希望不要有任何女孩子，去承擔和接受自己本不應、也不能承擔的生命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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