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瓒找到雍南侯府的扁舟之時,未見到父親王壽,卻遇到兄長王恭一家人。
“兄長。”照面下,王瓒走過去,向他一禮。
王恭看了看王瓒,臉色肅起,想像平時一樣拿他的衣着來教訓幾句,見他今日一身素淨,卻又覺得說不出什麼來。他的目光在王瓒身上打量一圈,片刻,淡淡地應了聲,“嗯。”
王瓒卻似無所覺,又向沈氏一揖,“長嫂。”
“叔叔。”沈氏坐在舟上略一欠身,看着他,唇角抿得彎彎,纨扇輕搖。
“兄長遊池,弟告退。”接着,王瓒卻又對王恭道,說罷,再禮。轉身便要離開。
“站住!”王恭低喝道。
王瓒止步回頭。
王恭走上岸來,臉色沉沉。
“我可曾應許?”王恭瞪着他,斥道,“父親不在,目中便無兄長,簡直罔顧孝悌!”
王瓒卻面色無改,從容一禮,“如此,弟今日遵父親之名來此遊池,不知兄長将弟置于何舟?”
王恭微愣,回頭看去,卻見池中三隻扁舟,都已被自己一家人占滿了。
“叔叔說的是。”這時,舟上的沈氏笑了笑,慢慢地說,“府中每月花銷甚巨,再不似當年可随手千金易駿馬,連多置一扁舟,亦須細細打算。”
王瓒瞥她一眼。片刻,他将唇角彎了彎,卻不答話,揖了揖,轉身走開了。
“阿母,”扁舟上,王恭的大女兒拉拉沈氏的衣角,好奇地問,“二叔為何不與我等一道乘舟?”
“二叔?”沈氏冷笑,“賤伎之子,也配你稱二叔?”
王恭正回到舟上,聞言,沒好氣地瞪她一眼,“你少說兩句!”
沈氏哼了聲,輕蔑地轉過頭去。
馥之照着顧昀信上說的路,走進玄武池邊的樹林裡,彎過幾條小徑,果然見山丘腳下的樹蔭中有一個小小的亭子。
心中一喜,她不由地加快腳步。
一個挺拔的身影立在檐下,似正遙望遠方,聽到動靜,回過頭來。
目光相觸,他神色柔和。
“可久候了?”馥之走到亭中,雙頰含笑,輕聲問道。
顧昀看着她,笑而搖頭。
馥之看看四周,隻見樹木三面環繞,唯一面地勢低開,一眼望去,可遠遠見到玄武池的碧葉水色。
心中不禁贊歎此處絕好。
“你常來此?”馥之轉向顧昀,問道。
顧昀笑了笑,“并不常來。”這時,他似想起什麼,伸手探向懷中,未幾,掏出一個小小的絹布包來。
馥之訝然看他。
顧昀将絹布打開。
馥之視去,隻見原來是一塊精巧的螭紋佩。
顧昀看向馥之,稍稍走近,低下頭,将佩上的縧繩細細結在她的腰帶上面。
馥之盯着他的動作,怔了一會,忽然紅了臉。
“……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她想起每當新婦出嫁,人們便總要唱起的贊歌,耳根倏而愈加燒灼。
“你十五那日生辰,我本該贈禮,卻一時想不到好的。”隻聽顧昀聲音低緩,“直至昨日翻出此物,才覺合意。”
馥之颔首,低頭看着那螭紋佩,隻見周身瑩潤,形制精細小巧。
“這是何物?”她小聲問。
“此乃我周歲時父親所贈之物,一直佩到及冠。”顧昀一邊将縧繩打結,一邊答道。片刻,玉佩結好,他正要細看,卻發覺馥之也動手,将她腰上的白玉墜拆下來。
她瞅瞅顧昀,雙頰绯紅,将白玉墜也系向他的腰上。
“此物亦是我周歲時父母所贈,送你。”馥之道,話語雖慢,心裡撞得怦怦作響。
顧昀卻沒有作聲。
馥之擡頭,隻見他噙笑地注視着自己,目光深切而熱烈,麥色的臉上,竟似浮動着暈紅。
忽然,嘎吱一聲,不遠處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音。
二人轉頭看去,忽而一驚。
謝臻正站在離亭子幾步開外的地方,一身行色,靜靜地看着二人。
馥之睜大眼睛,不由地稍稍站開。
謝臻沒有說話,仍然站在那裡。他看着馥之,目光落在她的裳上,片刻,又轉向顧昀的腰間。
馥之原以為此處僻靜,鮮有人來,豈知好巧不巧,正遇上謝臻。她看看顧昀,又看看他,窘迫地笑了笑,“元德。”
謝臻看着她,表情不辨。片刻,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卻忽然轉身離開。
馥之愣住,“元德……”
話音還在嘴邊,謝臻卻已走遠,未幾,素淺的背影便消失在了扶疏的樹叢之後。
手上忽然被握了握。
馥之擡頭。
顧昀看着她,“去山上走走吧。”
馥之又有些怔忡,看看他,又看看謝臻離去的方向,片刻,微微颔首。
顧昀一笑,牽着她的手出了亭子,朝山上走去。
見到便見到了。馥之心裡的聲音開解道,反正終有一日須告訴他的。
想着,她不由地回頭看了看,隻見來路上的樹木蔥綠而寂寥,落在眼裡,卻覺得有些心虛,似乎隐隐地浮着一塊,總落不下去……
玄武池邊的樹蔭下,鄭氏正與吳氏母女坐在茵席上,看着池中的花景,聊天逗趣。
鄭氏同吳氏聊了一會,往身旁看了看,發覺姚嫣并不出聲,似乎在聽李氏姊妹說話,眼睛卻定定地望着一邊,不知在想什麼。
“可仍覺不适?”鄭氏問她。
過了會,姚嫣才回過頭來。她看着鄭氏,神色卻有些恍然,“嗯?”
鄭氏覺得她面色有異,眉頭微微皺起,“怎麼了?”
姚嫣搖搖頭,卻不說話,将頭轉過去。
鄭氏心中疑惑。
方才窦氏登舟之時,姚嫣不知去了何處。過了約摸半刻,她回來了,卻神色黯淡,如同失了魂一般。鄭氏當即詢問,姚嫣卻隻說腹中不适,之後,閉口不語。母女二人近來有隙,又正當大庭廣衆,鄭氏不便多問,隻将她帶在身邊看緊,有話返家再說。
鄭氏看女兒愛答不理的樣子,心中歎口氣,不再管她,轉頭再與吳氏說話。
姚嫣望着菡萏盛開的玄武池,腦中仍想着方才謝臻的樣子,猶自發怔。
謝臻說的每一個字都深深地烙在心裡,把她紮得疼痛難忍。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回來坐在這裡的,隻覺沮喪至極,渾渾噩噩,想逃開,卻無處可去。
“……謝郎風采絕世,人中翹楚,得伴其身旁,亦光彩無限,教天下豔羨,此乃女子之殊榮,可對?”
“……縱是你馥之姊将來嫁了謝郎,見到皇後,亦須稽首大禮不是?”
謝臻注視着她,“馥之乃女君堂姊,堪比血親,卻不知女君以馥之為何?”
……
陽光下,熏風徐徐,她的手卻涼得似握冰一般。
姚嫣的唇邊忽而浮起苦笑。她總覺得自己是聰明的,可那點心思,在她還未看清的時候,母親卻早已摸得透徹,謝臻也一窺即破。
“……那珠钗?”姚嫣身旁,李瓊正與李珠說話,“我那日見了,也覺得甚好。”
李珠颔首,歎道:“可張嬰同我說,那珠钗戴起來挑人,隻怕難襯。”
李瓊不以為然,“張嬰最愛些玄虛之詞。照我看,便是挑人又何妨,先買下便是。”
李珠颔首,“我也這般想,如今不買,将來再遇不到也未可知……”
姚嫣忽然站起身來。
“我去去就回。”她向滿面詫異的鄭氏和衆人一禮,快步離開了席間。
姚氏的西府中,姚虔如往日一般,背靠軟褥,坐在卧榻上翻着書簡。
“主公。”一名家人走進來,向他一禮,禀道,“有客來訪。”
姚虔頭也不擡,攏攏身上披着的薄氅,淡淡問道:“何人?”
家人有些猶豫,看看姚虔,道:“是個婦人,未報名氏。”說着,遞上一樣物事,“她說主公見了此物便知曉。”
姚虔看去,怔了怔。
那是一隻妝盒,掌心大小,雕作梅花的形狀。
片刻,姚虔将妝盒緩緩接過手裡,目光落在上面。隻見檀木上的包漆已剝落少許,卻仍精緻光亮。
心中湧出些舊事,少頃,他歎口氣,對家人道:“請她進來便是。”
家人應下,退了出去。
過了不久,一陣悉率的腳步聲在外面響起,家人禀報客人已至。
姚虔應了聲。
帷帳外面,室外的光照淡淡透來。珠玉輕響,一個素淡的身影踏着地上的朦胧光照,款款行來。
“你到底還是來了。”姚虔靠在軟褥上,低緩地說。
大長公主在幾步外停住,解下頭上的羃離,看着他,唇含微笑,“少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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