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裔建築師貝聿銘于美國時間5月16日去世，享年102歲。5月18日晚間，曾與貝聿銘合作設計香山飯店園林工程的檀馨，向新京報記者講述了這段上世紀80年代初的合作往事。

今年81歲的檀馨，曾任北京市園林古建設計研究院副院長，現為北京創新景觀園林設計公司董事長。1981年，還在北京市園林局工作的檀馨，受園林局委派配合貝聿銘，參與香山飯店的園林工程設計。

檀馨回憶，合作期間貝聿銘很務實，許多小事親力親為。他們曾為是否堆假山而産生争論，貝聿銘了解實際情況後，接受了她這一方的觀點。“他能接納不同意見，沒有大師的架子”。

在生活中，貝聿銘給檀馨以平易近人的感覺。她記得，一次吃完飯後，貝聿銘到飯館後廚親自感謝廚師，“考慮很周到”。

“可以說，在中國建築走向世界的關鍵時刻，貝先生起到了關鍵的帶頭作用。”檀馨評價道。

貝聿銘主持設計的香山飯店。新京報記者 鄭新洽 攝

談合作：做事親力親為 平易近人

新京報：你是因為什麼機緣，和貝聿銘先生合作設計香山飯店的？

檀馨：認識貝先生，就是在1981年，當時飯店建築已建成，要修建園林。因為那時在美國，建築設計師負責拿出設計想法，畫施工圖和具體建造的事情則交給工程隊。但在中國，施工隊不會畫施工圖，隻負責施工。貝先生也不會畫施工圖，所以，當時必須找設計單位，把施工圖畫出來才行，最後就找到了我們。我們把施工方案做出來發給他，他大概一周後回複我們說，我們畫的就是他想要的。

新京報：貝聿銘先生和你講過設計香山飯店的初衷和思路嗎？

檀馨：香山飯店的設計，對于貝先生而言具有裡程碑意義。他跟我解釋，為什麼不在北京的市中心設計一棟大樓，而是設計了一座隻有三層樓高、規模還不大的飯店？因為他想讓中國的建築走向世界。

貝先生認為，中國建築有兩條根，一是皇家建築，如故宮、圓明園等，但這些建築已登峰造極，不好突破；還有一條根就是中國民居，他覺得要讓中國建築走向世界，就得從民居中去發展。他說，建造香山飯店，第一是想起一個帶頭作用，把中國民居的創意和符号，同現代建築結合起來。第二，他要把賓館建成花園式賓館，讓建築和自然生态環境結合起來。

新京報：聽說合作過程中，你們曾為不同意見而争論？

檀馨：其中在兩三件事情上，我們有過不同意見，這其實是因為東方和西方在園林藝術上的差别。“清音泉”的假山設計，貝先生一開始不同意，告訴我們不能堆。但我們這一方的專家卻說一定要堆。因為中國園林講究“山要有脈、水要有源”，不能隻有泉水，沒有假山。貝先生前三次都不讓堆假山，第四次的時候，他答應了，電話裡和我們說“你們要堆的話，那讓我親自來堆吧”。

新京報：他為什麼突然改變主意？

檀馨：因為他的助手在現場看了之後，向他彙報，貝先生了解情況後，就接受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好的意見他都能接受，不像有的專家，意見不容反駁。後來，他親自到飯店的時候，假山已經堆好了。噴泉一開，他看了特别高興，說景色一下子活了。

新京報：他有沒有說過，當時為何不讓堆假山？

檀馨：貝先生講過他的理由。第一，因為當時沒有好的假山石，好的以前都讓曆代皇帝給用完了；第二，那時候會堆假山的老師傅很少；第三，因為曆史原因，他覺得我們也有很多年沒做過園林設計了，經驗不多，怕做不好。他就是這樣，做不好的情願不做，不能拿石頭亂堆，抹黑原有的設計，這也是我從他那裡學到的道理。

新京報：合作過程中，你對他印象如何，有沒有什麼事情讓你比較難忘？

檀馨：他當時64歲，我44歲，比我大了整整20歲。在園林工程的設計建造過程中，他來考察過好多次，四五次都不止。我覺得他很平易近人，沒有大師的架子。有一次，我們在飯館吃完晚飯後，他還到廚房感謝廚師，我當時就覺得他考慮得很周到。

第二就是務實。他來中國時，下了飛機，本應該和領導坐同一輛車，但卻和我坐在一塊兒。因為他想告訴我他一開始是怎麼設計香山飯店的，具體要怎麼做，想讓我理解他的想法。

有一次我們要在庭院裡種樹，貝先生說，要種什麼東西，得給他看看。然後，我就帶着他去苗圃，親自查看樹苗。他當時很忙，但在這些小事情上還親力親為，很讓我感動。

新京報：怎麼看待這次合作經曆？

檀馨：貝先生是做現代建築的，這次設計香山飯店，他把中國傳統民居現代化，從構思、細節到裝飾，做得都特别到位。當時我們也很佩服他，學到很多東西。

透過香山飯店的梅花窗，可望見後庭院的園林。檀馨曾參與設計該園林。新京報記者 鄭新洽 攝

談建築：使花園式飯店風靡北京

新京報：據說香山飯店建成後，出現了一些質疑聲？

檀馨：是的。當時有些人對飯店的建築風格有意見。因為北京的傳統建築，以皇家建築為代表，紅牆黃瓦，比較氣派。貝先生設計的香山飯店，是江南的白牆灰瓦，是民居建築。擱在北京和香山，就有些人不喜歡。

但對于貝先生而言，香山飯店是一次創新，他是第一個把中國傳統民居和現代建築結合起來設計的人。首創的作品，肯定有優點也有缺點，不可能百分百正确。貝先生從蘇州長大，文脈和基因是蘇州的，他把江南傳統民居和現代建築結合在一起，在北京，就有些人覺得“水土不服”。

新京報：對于這些不同意見，貝聿銘有沒有對你表達過他的看法？

檀馨：貝先生很謙虛，也聽進了不同意見。對于這些意見，他一開始挺生氣的，後來也理解了。他自己也說過，感覺飯店建築似乎與北京的文化不相符。所以，他又利用同樣的手法和符号，在蘇州設計了蘇州博物館。

貝先生很喜歡蘇州博物館，稱它為自己“心愛的小女兒”。蘇州博物館和香山飯店在大部分設計上，可以說是一脈相承，就像哥哥和妹妹一樣。蘇州博物館建成後，反響很好，因為它融入了蘇州這座城市的曆史文化。貝先生在設計蘇州博物館時，把香山飯店的優點沿用下去，缺點則都改正了。

新京報：香山飯店是貝聿銘在北京留下的第一個建築作品，你如何評價它？

檀馨：香山飯店建成後，對北京建築界産生了很大影響。北京後來建的一些賓館，都學習貝先生那樣，做了花園式賓館。比如首都賓館的設計建造，可以說也是受到了貝先生理念的影響。在那個時候，花園式飯店風靡一時。

香山飯店後庭院，有路面由鵝卵石鋪築而成。據工作人員介紹，鋪築時貝聿銘曾現場指導。新京報記者 鄭新洽 攝

談影響：世界級大師 推動中國建築走向世界

新京報：最後一次見到貝聿銘先生是什麼時候？

檀馨：是1982年香山飯店建成後的剪彩儀式上。那時候，他全家人都來了，慶祝飯店落成。貝先生覺得飯店建成了，就好像自己的孩子出生了，也是他們全家的榮譽。開業前一天，貝先生一家人還親力親為，打掃飯店、搬東西。四季大廳的人工水池裡面的水髒了，他們給水池換水。

新京報：那一次你們聊了些什麼？

檀馨：當時貝先生很高興，也特别感謝了我們。因為他覺得，園林建得很成功，把飯店建築烘托得很好。另外，他還邀請我以後到美國，到他那裡去看看。

後來我去過紐約，但由于各種緣故，最終沒能和貝先生見面。他還托人帶話，問我為什麼沒去找他。

新京報：你曾說在合作過程中，貝聿銘先生指點了你很多。具體是指哪些方面？

檀馨：他指點我的，第一就是要創新，不能隻學古人。創新是引領，當時在中國，他把傳統民居建築和現代建築結合起來，起到了引領作用。第二就是為人處世，合作過程中，他一定要讓我完全理解他的想法，而且他很親切，隻要是正确的觀點，他都能接受。

他還讓我學會了怎麼去處理大事情。香山飯店開業的時候，馬上11月了，貝先生要求擺上菊花，因為那一天，世界各地的客人都會前來，菊花配上紅葉、銀杏葉，景色會很美。我說，菊花很快會枯萎。貝先生說，那白天也不能讓它枯萎，他要我們準備500盆。他的想法是，要在開業當天，把香山飯店最好的一面呈現出來，不然客人下次可能就不願意來了。

新京報：如何評價貝聿銘先生和他在建築設計領域的成就？

檀馨：貝先生是世界級建築大師，他設計的現代建築，比如法國盧浮宮玻璃金字塔等，可以說是為華人争了光。他身為美籍華人，心系中國。可以說，他在中國建築走向世界的關鍵時刻，起到關鍵的帶頭作用，做出了很大貢獻。

新京報記者 潘聞博

編輯 王彬 校對 危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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