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寶水》
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作品巡禮
如何用文學形式反映新時代曆史巨變,開拓文藝新境界,開創文學新局面,是新時代文學需要解答的一個重要課題。作家喬葉新近于《十月》雜志推出的長篇小說《寶水》在某種意義上,作出了一種回答。這部作品入選了中國作協“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的首批項目支持名單,單行本将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寶水》的主人公地青萍的童年是在福田莊度過的,她在不知覺中對鄉村有着深厚的情愫,但後來因為來自鄉村的各種沉疴重負對她在城市的原生家庭産生了緻命的傷害,讓她在成人後對鄉村的态度變得既親切又疏離,既溫暖又疼痛,既渴望又畏懼。丈夫去世後,人到中年的她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症,發現自己隻有在鄉村才能睡得好,而老家福田莊已經被拆得面目全非,她在朋友的介紹下來到了和福田莊同屬于一個縣域的寶水村。小說由此開始了。在寶水村,地青萍住了一年,在對福田莊的舊日回溯和對寶水村具體事物的參與中,她見證着新時代背景下鄉村的嬗變,鄉村的新舊碰撞交融,也獲得了新生和蛻變。
近年來,喬葉的創作有兩個方向的回歸。一是越來越鄉土性,“作為一個河南籍作家,雖然已在北京工作和生活,但地理視野的多維度似乎讓我原本的鄉土性更鮮明了些。”二是越來越女性化,“之前我還不時地有男性叙事角度或中性叙事角度,如今幾乎全是女性角度了。身為女作家進行女性化寫作似乎是一種再自然不過的原點選擇,可對我而言卻是一種返程。”而新長篇《寶水》,則是兩個方向的融合,這是一次女性視角的鄉土叙事。
早在六七年前,喬葉就開始構思這部小說,寫的過程中,大的思路變動了三四次,易稿十來回。喬葉自陳,“迄今為止,這是我寫得最耐心的一部長篇小說。”這種耐心,是不得不,“這個既虛且實的小小村落,這個在行政級别框架上屬于最纖細的神經末梢般的小小村落,下筆時我才發現與其相關的東西是那麼多。新舊房屋,花草菜蔬,莊稼田地,每家每戶。因正轉型走文旅路線,在寶水的除了土生土長的本村人,還有形形色色的外來客,這些都令我在這個小小村落裡感覺到自己所知是如此欠缺。”
因為有所欠缺,喬葉一次次奔向這些村落,她住在村民家裡,吃他們的農家飯,聽他們說自家事。柴米油鹽,雞零狗碎,各種聲息雜糅氤氲在空氣中,這讓她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為諸多情形跟她記憶中的老家楊莊常會疊合,陌生是因為這一切與她的楊莊又截然不同。她迫切地想要知悉這“熟悉又陌生”背後的邏輯與秘密,因為她知道,新時代的巨變正附麗在它們的細節裡,也隻有走到鄉村内部去仔細端詳,才能發現。
幾年前,中國作協主席鐵凝在全國新時代鄉村題材創作會議上的講話中說:“即使書寫的隻是一個小小的村莊,你所面對的也是整個世界,這意味着,政治的、經濟的、曆史的、科學的、社會學的、人類學的,各種各樣的知識都要進入我們的視野,都要成為我們的有機養分,來幫助我們更好地認識世界。牧歌或挽歌的方式,獵奇化、景觀化的方式,都不足以真實全面地表現中國鄉村正在發生的巨大變化。我們必須用不斷更新的眼力、腦力重新認識鄉村,寫出巨變。”
喬葉正是這樣踐行的。村莊的當下早已超越了書房的想象,作家需要沉入鄉村,才能得到一部豐沛豐滿的小說。如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總編輯韓敬群所說:“喬葉的成功并沒有特别的訣竅,就是潛下心,埋下頭,與大地山河相偎相依,與人民大衆貼心貼肺,與變革時代同向同行。生活的寶水,是天然的恩賜。好作品,歸根結底,成因在此。”也正如這部長篇小說的篇名“寶水”隐含的寓意,它是村名,也包含了生活是創作的寶貴源泉的意思。
在韓敬群看來,《寶水》是目前為止寫新農村建設、寫鄉村振興的出色之作。“它的出色就在于它沒有從概念、觀念出發,一味在題材重大、政治正确上下功夫,而是實實在在潛入了生活的深處,寫活了人物,寫足了細節。作品觸及鄉村建設的每一重紋理、每一個結構性問題,對人物面對撲面而來的新生活産生的心理糾結和波動,對鄉村舊傳統與新生活的糾纏扭結,都有深切體察,準确刻畫。”
之所以深刻、準确,因為喬葉的鄉村體認、體察工作做得缜密而細緻。韓敬群提及作品中一個人物孟胡子搞鄉建的過程:先是指出新農村建設中常見的弊端——騰雲駕霧,塗脂抹粉,再提出自己的工作計劃,準備充分,思慮周詳,措施精準,比如對選擇山區還是平原地區做嘗試,耐心地等待可以長久合作的基層領導,清醒地明白鄉建必須分成三年帶建、三年幫建,還有三年觀察的階段。“所有這些看似瑣末的地方,考驗的正是作家與生活貼近的功夫。”
喬葉的功夫在小說内,也在小說外。那些鮮明而又生動的小說人物和自然又妥帖的語言,毋庸置疑顯現了她多年的小說功力,而她筆下的鄉村呈現又體現了作家關于時代、鄉村、社會的視野和思考。這也是韓敬群之所以認為《寶水》書寫了中國現代化進程的緣由所在,“作家如鹽入水成為鄉村的一分子,同時又一定程度上保有一個外來者的冷靜視角。她這樣的身份,使得作品不隻是聚焦于一個鄉村,而能夠将觸角涉及象城、予城、懷川以及‘我’的故鄉福田莊,‘打開’了作品,使寶水村的故事與當代中國的社會運轉緊密相連。也許可以這樣說,這是一部用文學方式書寫鄉土中國現代化進程的力作。”
喬葉說,以這個文本獻給故鄉和親人,“以文學之名,我以這小說作為反哺,實際上在寫作内外都還一直貪得無厭地索取着,多麼慚愧。”但能向廣闊的中國鄉村索取創作的“寶水”,同樣也是身為作家的她的幸運。
《寶水》選讀
第一章
冬——春
1 正月十七
睜開眼,窗外已經大白。看了一眼手機,六點整。四點半時還在床上烙餅,就算五點睡着,也不過是一個鐘頭的覺,還饒進去一個夢。
還是那個夢。
她在說話,卻沒有聲音。眼皮兒撐出了一條細線,看不見裡面的光。嘴巴顫巍巍地張着,唇形微微變動。我貼近她的唇,濃重的陳腐之氣裡夾雜着若有似無的絲絲甜腥,像是正在漚肥的土地,又仿佛是青草正在春天生長。
奶奶,你出聲兒啊!
她卻閉上了嘴,也閉上了眼,胸膛起伏如蒼灰的火焰。我握住她幹樹枝樣的手,等她攢勁兒。起伏漸漸平緩下來,越來越平緩。她似乎要睡着了。這可不行。我晃着她,小心拿捏着分寸,怕把她晃散了。她那麼脆。
終于,她又睜開了眼,也張開了嘴。唇形又開始微微變動。還是沒有聲音,一點兒也沒有。可我确定她說了一句什麼話,對我。明明已經說出了口,卻又被她咽下。
要是我能變小就好了。那就能鑽進她的嘴裡,跑進她的喉嚨,看她咽下去的那句話是什麼。這麼想着,果然我就迅速開始變小,越來越小,小到如童話裡的拇指姑娘。然後,我就站在了她的唇邊。唇已經沒有了血色,唇面卻還柔軟着,還有着奇異的彈性,踩在上面能感覺到鮮明的高低起伏,似乎每一步都會摔跤。
我小心翼翼地探着身子,往她的嘴裡張望。
深淵一般的黑暗,深淵一般的溫暖。
要進去嗎?我問着自己,猶疑着。一股大風突然從旁邊吹過來。穩是穩不了了,不是向前就是向後。一瞬間,我向後墜去。
一激靈,醒了。
外面很靜。昨天晚上,象城就已經開始靜。白天時年味兒還在,大街上偶爾還有人拎着花花綠綠的年貨匆忙行走,“恭喜恭喜恭喜你”的歌聲還在路邊店裡喧嚣,熟人見面打招呼還說着“不出正月都是年”的話。可一到夜裡,突然就靜了下來。靜把這一切熱鬧利利落落地一收,誰都知道這個年算是過完了。
擱到小時候的福田莊,即使是正月十七,也還是有點兒意思的。因要落花燈,中午要吃落燈面。夜裡又是老鼠的好日子,“十七十八,耗子成家”,晚飯便要包餃子,奶奶一邊包餃子一邊說這是捏老鼠嘴呢,叫它們再也不能偷吃糧食亂咬衣裳。吃完了這頓餃子,還要收祖宗軸子。軸子上畫的是深宅大院高堂華屋,兩邊的字我很快就認得了:
先祖創業垂千古
忠孝家風傳萬代
祖宗們住的真有這麼好?
興許吧。要不咋都這麼畫呢?
死了還能過這麼好,那咱都去死呗。
奶奶拿着擀面杖敲過來,沒敲到,就繼續包餃子。包了一會兒才說,急啥,都有那一天。
肯定是睡不着了。墊高了枕頭半坐着刷微信。朋友圈本就沒多少人,還被我屏蔽了一些,刷了兩下就看到了老原昨晚轉的一則新聞,是予城政府官網公布的省“美麗村莊”示範村的入選名單,一共六個。排在第一個的就是寶水村。
就點了個贊。他立馬私信過來,民宿已基本收拾妥了,去村裡看看?我回,好。他說,啥時候?我呆望着天花闆,還沒想好怎麼回他,他又跟來了一條: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翻了個身,頓覺頭昏目眩,腰酸背痛。心一橫,答道,中。
2 失眠症
失眠是個厮纏二十多年的老冤家。父親和奶奶相繼去世後,它就開始如影随形,結婚生子後方才有些改善。嫁了豫新這個醫生,自然也沒少去醫院,西醫看不出毛病,中醫說是秉性弱,開了一劑又一劑苦湯藥,補來補去,也是時好時壞。到後來喝這些藥也不過是為了附和豫新的執念,已經徹底領略了這個敵兵的強大,早就放棄了根治的念頭,隻要能跟它拉開一段相對安全的距離也便知足。然而豫新去世後,它便有恃無恐地再次貼近,且變本加厲。
同是失眠,不同階段的感覺也頗有差異。父親去世時猶如翻江倒海,岩漿湧動。奶奶去世時是寒徹刺骨,似冰河蜿蜒潛行。這回卻恍若靜水深流,荒蕪至不知所終。——怎麼會不知所終,還是知的。所終,也無非就是死。可哪能死呢。還不到死時。哪怕隻是為了母親和郝地。我是母親的閨女,郝地是我的閨女,同心同理,上下不舍。必須得睡着,得睡好。
于是強打精神去跑各大醫院的睡眠科,吃各種效力的安眠藥,試用渠道多樣的民間偏方,每周去健身房遊泳練瑜伽,每天泡腳,漫無邊際地走一萬米兩萬米直至筋疲力盡,統統收效甚微,微至無效。無力維持原有的工作,便找領導給調了崗,到了錢少人閑半自由的專業學術委員會。裡面全都是已經退二線和預備退二線的老前輩。到了那裡才發現,雖是松快了不少,卻也并不怎麼閑。專委會既搭着個骨架子,多少總得煲點兒湯。出差的頻次也并不低,因為老同志們愛往外跑。近年來出國出省的大動靜雖然沒有,往基層地市縣逛逛也算是點兒福利。作為其中最年輕的,隻要有這種事,自然就得去負責跑腿。幹活兒不怕,怕的還是睡覺這一關。若是明天出門,我今晚八點就會吞下安眠藥,洗漱完畢,兢兢業業地上床卧着,像母雞孵蛋似的,巴望着能順利地孵出一點兒毛茸茸的睡意。能睡着一會兒算是運氣好,睡不着就是分内。到了出差地自然是更不行,通常情況下是整夜難眠。
就熬着。越熬越領教到這是怎樣一種酷刑。漫漫長夜,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床上,唯有你被踢到了床下。雖睡不着,卻似乎也很忙。一會兒想喝水,一會兒想去衛生間。單這兩件事就能無限循環忙碌。怪異的是,越壓抑着不喝水就越渴,越壓抑着不去衛生間就越便意強烈。又如同,越想睡就越是要睜開眼。這雙眼啊,一旦試圖閉上,就好像有誰用指甲尖兒掐着你的眼皮兒在往上拎。而待你睜開,那指甲尖兒又掐着你的眼皮兒在往下摁。就這麼着,拎拎摁摁,摁摁拎拎,就是沒辦法得個安穩。受不了了,就開燈,換個方式熬。看書,從《三字經》看到《世界簡史》。想事情,從記憶裡的第一顆糖想到中美關系。數綿羊,從個位數到百位千位。也求救于各路神靈,從阿彌陀佛、無量天尊到耶稣基督……或許偶爾被哪位聽見,得了垂憐,便能打上一個盹兒,如同快要撐斷的皮筋兒被松弛了一下,自是珍貴。醒來後便再熬,期待着能打下一個盹兒。
漫漫長夜,就這樣被盹兒切割成了一個又一個逗号。打盹兒時也沒閑着,總是在做夢。奶奶,父親,豫新,這些活着再也見不到的人,總是會來到夢裡。親人若要隔世相見,也隻有夢。他們在夢中走路,做事,說話,一颦一笑,栩栩如生。常常的,在夢中也知是夢,也知如生不是生,不過既已是夢,如生也好。
新媒體編輯:鄭周明
配圖:攝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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