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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黑龍江一名20歲女孩參加為期21天的封閉式減肥訓練營時發生意外身亡,在互聯網上引發又一輪對極端減肥手段的熱議。在自殘式減肥中,催吐是最難擺脫瘾症一種。王婧是一名三甲醫院的住院醫師。2019年起,王婧在實習期間,潛入互聯網上的催吐吧發帖,希望用醫學知識指引催吐成瘾的年輕人擺脫催吐及它的嚴重副作用。她發現,已經畸變的體重認知,支配着催吐者一次次把手指重新探入喉嚨深處。
屏幕裡加載出照片,那是一隻因細瘦而顯得極長的手,掌上星點布着血迹。
林越又吐了。稍早一會兒,他告訴我他又流鼻血了,害怕。我張嘴吃了半天風。放緩措辭問:“又吐了?”
對話框那一頭靜默半晌,老實回了:“是。”
“你之前怎麼答應我的?”
林越半是小心半是委屈地解釋:“我堅持一周多了,天天吃健康餐,今天真的忍不住了,吃了兩盒大份炸雞,不吐我實在難受。”随後他給我發來那張照片,虛化的背景裡,隐約能看到馬桶裡有一攤嘔吐物。
2019年,我于北京某公立三甲醫院實習。在急診科輪轉時,我曾遇到一位受到精神刺激後罹患嚴重進食障礙的病人。27歲的姑娘,入院時體重僅剩25公斤,全身肌肉嚴重萎縮,血鉀低得分分鐘要心衰,可她吃不下東西。即便吃下去,也再沒有足夠的消化能力。事後,我學習探究她的病因時,偶然接觸到另一個進食障礙群體——“兔子”。
“兔子”是一些長期依靠催吐減肥或保持體重的人的别稱。百度“催吐吧”曾經是兔子們最大的聚集地之一。計劃催吐的新人在這裡發帖求教,老兔則在這裡交流經驗,也發布一些日常生活記錄。偶爾有戒吐打卡的帖子出現。
原本,這是一個存在于大衆視野之外的小衆圈子。直到某平台有用戶寫文章曝光了催吐吧的存在,大量平台網友湧入貼吧,有的看熱鬧,也有人發帖辱罵兔子們,貼吧的氛圍陷入混亂。當我找到“催吐吧”時,以往的帖子已經被兔子們盡數删除,兔子們的活躍程度也已大不如前。催吐吧的第一次颠覆,損失的是成百上千的珍貴一手病史資料。
圖 | “觀光客”對“催吐者”的謾罵内容
從我專業的角度,我試着開了幾個科普帖和答疑貼。堅持更新一段時間後,帖子裡慢慢聚集了一些兔子。他們來自不同的年齡段,都希望擺脫催吐帶來的影響。19歲的林越就是循着帖子找到我的“兔子”之一。
林越從小就胖,進入青春期後更是一股腦地橫向發展,肥胖讓他成為同學時常調侃的對象。雖然未必都帶着惡意,但從那時起,各種難堪的外号、戲谑的眼神,貫穿了他的整個少年時代。可惜對十四五歲的半大孩子來說,減肥實在太難了,管得住學習,就很難管住嘴和腿了。
他就是在這種煎熬下,自發領悟了催吐的奧義。一次吃飽後他後悔了,腦子裡冒出來一個想法:“瘦不下來又忍不住不吃,那吃飽了再吐掉,就兩全其美了?”
飯後,他想辦法摳按自己的喉嚨,想找到那個引發嘔吐的閥門。幾分鐘後,第一次想嘔吐的感覺才湧了出來。反反複複十幾分鐘,他才感覺肚内的“貨”大部分吐了出來。
之後,每次晚飯他就能無負擔進食。滿足後,找個洗手間,按壓舌根,把食物全部吐掉。起初他不熟練,摳上幾十分鐘才能吐幹淨。随着催吐次數增加,他積累了越來越多技巧。
要邊吃邊喝水,這樣吐起來快又容易;什麼時間洗手間人最少,該找哪個隔間不容易被注意,吐的時候怎麼掩蓋聲音,吐完了要怎麼清理現場……最後,他已經可以熟練地在人少的時候溜進某層洗手間,一分鐘内無聲無息地吐完,順便還可以“涮水”(為了吐得更幹淨,吐完之後大量喝水再吐),再把現場清理幹淨。
找到“捷徑”後,林越的體重穩步下降,第一個月就掉了快二十斤。
這種爽快沒有持續多久。林越的身體對強行幹預起了反應。他的早午飯食量越來越多,體重也不再明顯下降,身上也沒了力氣。他着急了,于是午飯後也開始催吐,但這樣一來要挨餓的就不止晚自習,每次下午他都餓得魂不附體,晚飯吃得更多,當然,也吐得更多。
加大催吐力度讓他又瘦了十斤,副作用也更劇烈,他時常心慌、手抖和頭暈,有時光坐着,身體就開始冒冷汗。唯一允許自己正常進食的早飯會不由自主地多吃,撐得發慌又不消化……他瘦得越來越慢了,體重在反彈邊緣來回橫跳,最終卡在了140斤上下。
林越還算沒瘋,即使在這情況下,他也知道決不能連早飯也不吃,決定配合跑步加速減脂。可惜,他的身體狀況已經被催吐拖垮,這一試,他直接被擡進了醫務室。
班主任又氣又怕,醫務室老師闆着臉教育了半天過度節食的壞處,林越低頭聽着,心裡一陣強烈的後怕和慶幸——催吐的秘密沒有暴露。
在林越的小心平衡下,他的體重總算控制在了120斤左右。整個學年都流傳着林越的勵志傳說:重點班學神堅持運動節食,不到半年暴瘦50斤,學霸不愧是學霸,自律起來自己都怕。
隻可惜,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林越以為隻要捱過減重期,等體重降到理想範圍就可以恢複正常生活。然而此時他早習慣了吃多吃撐,并且即便隻吃正常量,之後的幾個小時裡也會嚴重反酸脹氣。更可怕的是,剛剛開始複食,他的體重就快速反彈。
于是循環往複,催吐貫穿了林越整個青春期。
2019年,林越看到了我的帖子找我傾訴求助時,已經催吐5年。那時我對兔子們的了解還很有限,越聽越覺得匪夷所思——
“五年?!你身體都沒出現問題的嗎?”
“出現了。最開始還隻是覺得肚子難受,後來就開始反酸,再往後每天胃都燒得厲害。”林越說。
一開始,一片碳酸鎂鋁片就可以解決胃部的灼燒。五年下來,林越有時磕一闆都無法讓灼燒舒緩。“我現在是zr黨(注:zr,即“自然”,意為無需手動按壓舌根,想吐就能直接吐),一彎腰一張嘴,吃多少吐多少,平時打個嗝都會帶出東西來。”
“躺下的時候怎麼辦?”
“忍着呗。睡覺前絕對不能喝水,也不能躺太平,不然輕了燒心,重了胃裡的酸水就直接灌進嘴裡,我還嗆到過,難受死了。”
我聽得心裡一毛,我雖然隻是剛開始了解催吐,但從醫學上說,這是典型的胃食道反流的症狀。
食管下段靠近胃的部分,有一段生理上的高壓區,稱作LES括約肌(食管下括約肌)。大抵是長期頻繁的嘔吐,導緻林越的LES括約肌出現了松弛,因此随着體位的改變或者腹腔壓力的變化,他胃内的食糜随時會返流進食管。長此以往,像林越這樣的患者很可能由于胃酸的刺激而出現反流性食管炎,甚至加重食管癌的發病風險。
萬一在睡眠狀态下胃内容物返流進口腔,很可能窒息奪命。
我問林越為什麼不去醫院。林越支吾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不敢嘛。”
“就算小時候不敢自己去,那現在都上大學了,怎麼不舒服還是不去挂号?”我問。
“挂哪科?”林越忽然來了一句,
我一愣,就他所陳述的症狀來說,對症的是消化科,但想要根治催吐上瘾,消化科也鞭長莫及,隻得道:“主要是消化上的問題的話,就先看消化科,有其他的問題再對症挂号吧。”
“我已經不知道我最嚴重的問題是什麼了。”他發來一張模糊的口腔照片,激起我一身的雞皮疙瘩。十九歲的小夥子,滿口的牙已經爛得不成樣子,到處是黑黢黢的齲洞和齲斑,個别牙齒還有明顯的缺損。
“我已經沒有一顆好牙了,全是胃酸燒的,之前體檢有做過一次血常規,他們說我血鉀很低,那個報告的大夫特意問我是不是經常渾身沒勁兒還心慌,我沒敢承認;近幾個月我經常流鼻血,一吐就流,我這次其實本來是想找經驗貼的,就想看看有沒有人有和我一樣的症狀。”他發來長長一段文字。
圖 | 一位催吐者拍下的圖片
我趕緊囑咐他去挂号,可林越還是那副猶猶豫豫的樣子:“你不可以幫我嗎?”
“别說我還在實習,就算是專家,也很難在連你人都見不到的情況下解決問題。現在馬上去看醫生,有必要的話就住院治療。”
“不不不,我不能住院!”林越連忙否決,“一要花錢,家裡肯定要知道,不行的,不行的。”
“拖得越久,出坑的代價就越大。你如果早幾年下這個決心,肯定沒有現在這麼嚴重。”
過了好一會兒,林越忽然說:“我其實已經沒救了吧。”
“瞎說什麼!放心吧,你現在的情況是挺麻煩,但離治不了還遠着呢。”
打出這句話時我信誓旦旦,然而如今想起來,作為醫生的角色,當時的自己實在是又自大,又天真。
作為入門級科研狗,接到林越的求助後,我馬上抱着盲目信心紮進Pubmed和知網,結果沒兩個鐘頭時就铩羽而歸——大部分有關催吐的内容都是人文社科類方向的文獻,臨床領域對這方面的研究少之又少。最後,在求助了消化科的師兄後,我才明白其中的緣由。
“問題根本就不在我們這兒。對我們來說,隻要他别吐,啥都解決了。其他的問題就對症處理,有什麼麻煩的?就算你說的最嚴重的括約肌松弛,輕症的給點PPI口服,重症的手術把食管打個折,都能正常生活,問題在他們自己那兒。”師兄對我說。
“我們不是沒收過這樣的病人,和那些穿孔的黏連的梗阻的比,這東西治起來真是沒一點技術含量,就是盯着病人别瞎折騰,飯好好吃下去,百病全消(輕度的低體重、低鉀血症、營養不良、貧血等)。可一旦他出院,回去自己再餓個十天半月,一切又回到起點,我們再着急也沒法子呀!”
是的。怎樣才能正常吃飯,以及心理上怎樣接受目前的體重,才是真正擋在他們康複之路上最根本的障礙。
這些恰恰不是醫生目前能解決的範圍,因而面對他們的求助,我能做的隻有給出一些基礎的複食和調理建議,以及勸導他們去就醫。然而每當勸他們去就醫的時候,我都有一種無法回避的心虛。
要處理片子上看得到的病竈,内科有藥,外科有刀。但面對心底盤踞的惡魔,他們手無寸鐵,我無計可施。
正在讀研的羅毅,來找我的時候就開門見山:“我不是兔子,我是發現我女朋友不對勁。”
羅毅和女友是同學。找到我之前,他在女朋友的購物軟件裡發現了胃管,問起時她态度閃躲,仔細留心了一陣,又兼咨詢朋友和上網搜索。聯想起女友一直暴飲暴食,卻隻有80多斤,羅毅意識到,女友一直在用胃管催吐。
下管,是指催吐者為避免腐蝕牙齒,用型号較大的胃管經口腔和食道置入胃内,不經過嘔吐反射直接将胃内容物導出的催吐方法。下胃管原是常用于胃腸減壓等問題的專業操作,刺激程度不小,不少自行下管的女孩子都反映“經過心髒位置的時候,會感覺很難受”。
下胃管連醫護人員都要謹慎,非專業人士自己下手,一旦操作不當就會造成食管機械損傷,如果誤入氣管,後果将更加嚴重。臨床上比較常用的胃管則會選擇較細軟的胃管經鼻進入食管,安全性有所保證。但為降低操作和催吐難度,催吐者多使用大号胃管經口腔插入食管,而且為了節省成本,兔子們大都會重複使用胃管,這樣一來,不僅衛生得不到保障,胃管也有斷裂留在體内的風險。
“我和她談過心,我真的不在乎她胖不胖,她就是再胖五十斤,一畢業我也馬上就娶她,戒指我都挑好了。她哭了好半天,結果之後還是照舊。”羅毅說。
沖着羅毅這份心意,我立刻拿出十二分的熱情給羅毅介紹了各種方法。終于,在征得女友同意後,羅毅開始積極地給她制定戒吐計劃。
為了能有效監督,羅毅在學校附近租了間一室一廳的小房子。女友住在卧室,羅毅在客廳擺了張床,當作自己的卧室。屋裡唯一的衛生間在客廳另一頭,這樣一來,女友晚上想去洗手間,就必須經過他的床前。
“我睡覺輕,她要吐肯定瞞不住我,”羅毅信心滿滿地籌劃着,“我每天給她做健康餐吃,去實驗室也給她帶便當,不叫她亂點外賣,我每幾天就去偷偷轉一圈突擊一次;哦,也不用太健康了,胖點也沒關系,每周來一次欺騙餐,想吃什麼就帶她大吃一頓……”
在羅毅事情初期進展得很順利。隻可惜,戒吐必複胖,在羅毅女友的角度看,一個多月的正常飲食,讓她的體重從85斤劇增到102斤。盡管看上去依舊纖弱,甚至我們一緻認為比之前更漂亮了,但姑娘對着衣櫃裡大批已經穿不進的xs碼,最終還是在崩潰後搬回了寝室——她早已經接受不了正常人眼中的體重标準了。
我忽然就想起另外一個女孩子。
26歲的阿纖第一次聯系我的時候,體重僅有32kg,在167cm的身高襯托下,照片裡她整個人就像一把挂着衣服的衣架子。
圖 | 一些存圖,“ct”意為催吐
阿纖比林越做得更絕,催吐的同時,她一度還保持高強度的運動。最多的時候,她一次遊三個小時,有幾回甚至因為脫力遊不到池子邊上險些淹死,但她說得輕巧:“我反正是不怕死,就怕瘦不下來。”
按照阿纖現在的身體狀況,我真信她不怕死。在已經确診了嚴重低鉀血症的前提下,她仍舊每天最少催吐兩次,經曆長達十年的透支,她如今完全閉經,還出現了明顯的視力下降——不知由于什麼原因,她的左眼經常發紅、怕光,偶爾一段時間吐得少或者間斷兩天,症狀就會緩解;繼續催吐時,則會馬上複發。
然而,她來“求助”的目的不是戒吐,而是想抑制一些催吐并發問題。這些問題包括但不限于:脫發、膚色晦暗、嗓音粗糙嘶啞,早期手動催吐時留下的疤痕,以及一種很多兔子都反映過的“蛋蛋”(下颌處出現的乒乓球大小的塊狀物,質地柔軟易推動,也有人反映為質硬的硬塊,随時間推移加重),還有暴食使咀嚼肌過度發達以及水腫的問題,導緻臉看上去大了一圈……
圖 | 催吐留下的疤痕,其實并非所有兔子都有,而且位置形态各異(圖僅為舉例)
最令我不安的是,阿纖本來就有焦慮症,一直在長期用藥,且與心理問題同在的,還有經濟上的壓力。一天吃五頓,一頓吃幾人份,僅僅吃普通的外賣,她每個月用來買食物暴食催吐的錢就高達上萬。以前上學時,她把所有的錢都拿來吃東西也遠遠不夠,自從高中就借過錢,辦過信用卡,想方設法多要點零花錢,還偷過家裡的錢,可她沒買奢侈品也沒名牌,連手機都沒有,人還一股勁兒地瘦下來,家人甚至一度懷疑她是不是沾了毒品。
食物的味道都在其次,她隻需要那種不斷咀嚼吞咽的過程來獲得滿足感,越是高熱量的食物,吃起來就越滿足。生活費用完了,卡也透支了,實在忍不住的時候,阿纖甚至偷過别人的東西吃。
“我很惡心對吧?我自己也是這麼覺得的,所以總覺得不如死了幹淨。所以雖然明知道可能會死人,但我就是覺得五六十斤很好,别的我不在乎。我這輩子是完了,現在有多久就舒服多久吧。”
我實在不死心,仍想再努力勸一把:“就算為了再多舒服幾年,哪怕是為了好看一點。如果治好了,皮膚粗糙和脫發的問題改善了,你也會比現在美呀。”
大概美這個字眼已經是她唯一的軟肋,聽到這兒她多少松動了一下:“嗓子也能變好?你們有辦法治?”
“減少催吐的次數,刺激變少了,營養條件變好了,皮膚頭發還有嗓子的問題自然會有所改善的。你肯定去過心理科了,也不差去一次消化科吧?”
回答我的是阿纖良久的沉默。
好在,數日後的某個夜裡,阿纖告訴我她打算去消化科看一看了。我喜不自勝,連忙附上一車皮加油打氣的話,生怕她睡一覺醒來就變卦。
她順利住了院,頭幾天,她還時不時給我發消息,分享最新的報告,順便吐槽一下護士妹妹盯着她不許吐飯時老鷹般犀利的目光。随着時間推移,她聯系我的頻率越來越低,半個月後,她連朋友圈都不再更新。
一個多月後,阿纖出院,那天她發了一張照片。裡面的人雖然還是偏瘦,但最起碼不像之前那麼吓人了。我還沒來得及說兩句恭喜和鼓勵的話,她的語音就發了過來。
“我胖了30斤,我不想活了。”
我吓得一哆嗦,趕緊打個語音電話過去,被她一秒拒接。“我知道你是好心,我知道這樣會早死,但你不讓我吐,我現在就想死。人各有命,你就當沒遇到過我吧。”
“不過還是謝謝你,雖然我沒救了,但除了家裡人,還頭一次有人這麼唠唠叨叨替我操心。好人一生平安。”
那是我最後一次收到阿纖的信息。更新的朋友圈裡,我唯一可見的,是一張禅院修行的照片。圖裡的阿纖比我第一次看到的照片更加幹瘦,她站在一株小樹下,整個人像一具紙糊的骷髅。
林越,阿纖,還有羅毅的女友。他們到底有多想瘦呢?
我曾不理解到非要親自試試看。那次我計劃先吃撐,撐到快要脹破肚皮,然後去催吐,吐後再“涮水”。可惜我按着舌根扣了半天,也隻勉強吐了一半,并且或許是由于劇烈嘔吐牽動腸道發生了輕微的扭轉,我感到腹部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絞痛,連忙撐住牆壁,調整了半天姿勢,疼痛才有所緩解。
催吐結束,我半虛脫地跪在浴室的地上,兩眼滿是生擠出來的生理性淚水,緩了半天才勉強爬起來,努力漱去嘴裡令人作嘔的食糜味道。
我閉着眼沖了馬桶,我在滿屋難以忍受的氣味裡仔細照着鏡子,可能是劇烈嘔吐導緻面部急劇充血,壓迫毛細血管破裂,我發現眼下的皮膚出現了許多細小的暗紫色斑點,有的微微呈現血管走行的紋路。
事後我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滿腦子都在想一個問題:這麼痛苦的事情,為什麼那麼多人戒都戒不掉?
是渴望瘦,害怕成為别人眼裡的“胖子”,成為别人眼中自暴自棄的懶人、不自律的loser。扭曲的身材标準、畸形的審美要求,讓臣服的年輕人甘于接受這些痛苦,因為在他們眼中,如果付出這些痛苦,能夠獲得令人豔羨的苗條身材,那麼付出就是值得的。
一旦接受了瘦是美德,就很容易潛移默化地接受這樣的思路:必須達到這樣的體重标準,才是自律、自我管理良好、意志力堅強的表現,才配稱之為“優秀”、“成功”;反之,達不到這種畸形标準,就是“放縱”“堕落”的典型。
圖 | 貼吧裡的留言顯示畸形審美隐形而緻命地影響青少年
一個健康的社會,衡量身材好壞的标準,我相信必須由醫生制定。可在盲目追逐美的男孩女孩的抱怨聲裡,在别有用心者販賣焦慮的營銷節奏裡,專業人士的聲音往往弱得可憐。
2020年5月底的一天,我照常登錄百度賬号,可卻沒有彈出任何新的回複提示。我和兔子們的主要交流方式之一就是回帖,以往每次上線能收到幾條回複。感到異常後,我點進貼吧查看,發現催吐吧已經被官方封禁。
“抱歉,該貼吧有大量違規内容,暫不開放哦”,貼吧主頁這樣顯示。從主頁點進我曾發言的帖子,提示的則是“違法有害信息清理完畢後,正常帖子将恢複可見”。
從那天起,我的私信列表裡,再沒有一條新頭像發來的消息。原本我以為,清除了所有不合規的帖子之後,催吐吧會重新開放,沒想到一直等到現在,一年多過去,貼吧也依舊封禁着。這裡還是沒能等到重見天日的一天。
一刀切下去,斷掉的是所有人共同的發聲機會。
有聯系的兔子們自那之後開始漸漸失訪,随着我能看到的越來越少,我對大家的擔心與日俱增。我至今不敢卸載貼吧,生怕一丢掉那些聊天記錄和窗口,就再也想不起他們傾訴的内容,更不舍得忘記那些每天锲而不舍來打卡的姑娘一點一點變好的過程,不舍得忘記她們曾經帶給我的欣慰和滿足。
催吐吧消失了,但可以想見,兔子們不會因為催吐吧的消失而集體戒吐,人數還可能更多。催吐吧沒有了,意味着他們連同他們的讨論和求助沉進了更為隐蔽的地底。逛過各種APP,我也沒能再找到這樣一個有規模的聚集地。
從前我不敢聲張,生怕驚跑了這些敏感孤獨的年輕人。如今我又不甘心就這樣結束,但我能做的,也隻剩下分享這些尚且貧乏的經曆。如果有真正的業界大佬能在這個角落裡停駐目光,或許有一天我能給他們的,就不僅僅是一針雞血和一份食譜而已。
我人微力薄,亦知之甚少。我堅持的意義,隻是但凡有人想回頭了,都有人在他們回頭的路上,等待助他盡力一搏。
催吐吧消失後,我所能跟進的,隻有主動願意跟我聯系的林越和羅毅。在父母的鼓勵和我唐僧般的洗腦之下,林越總算鼓起勇氣去看了醫生。經過半年的休學治療之後,他已經基本克服障礙,可以重新投入生活,隻是催吐帶來的各種後遺症,還需要長期的觀察和調理。
羅毅的執着,卻終究到了盡頭。
其實從他不再找我想辦法的那天起,結局就已經可以想見。我隻是不死心,一直盯着他的朋友圈,終于在某條朋友圈裡,看到了一切落幕的證據。
羅毅寫道:“我盡力而為,是你執迷不悟。”
- END -
撰文 | 王 婧
編輯 | 溫麗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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