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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看待教育内卷這一現象

教育 更新时间:2024-07-24 11:20:00

你怎麼看待教育内卷這一現象(一個縣的教育反内卷實驗)1

在“雙減”振蕩城市之時,一群教育家把視野轉向了鄉村。那份文件最吸睛的部分——整頓校外培訓,和農村關系不大;而提高校内教育質量,農村又缺少資源。絕大多數語境下,農村隻是學生們注定要離開的地方。放寬視角,城市和鄉村學校正在失去獨特性,變得千篇一律。

但如果跳出這一點呢?如果在考試壓力不大的小學階段,不再單純刷題,而是嘗試一些更好玩的學業内容,孩子會發生什麼變化?如果跳出基于城市經驗誕生的評價體系,鄉村之于教育,又意味着什麼?

在浙江的一個縣,教育家們找了一些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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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省缙雲縣宮前小學學生自己繪制的全校合影。采訪對象供圖

教育家的“野心”

大約一個月前,21世紀教育研究院和5家縣教育局,聯合發布了“缙雲共識”。缙雲是浙江的一個縣,在中國,用一個縣的名字命名一項共識,還不太多見。

想法來自教育家楊東平和他的同事,這件事上他們多少有些“野心”。這份2000字的行動宣言表達了幾位教育家理想中的鄉村教育和實現藍圖,今天讀來,頗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味道。畢竟,有幾位家長想讓孩子在農村讀書呢?

缙雲位處浙江腹地,80%是山地和丘陵,在以經濟著稱的浙江,這裡最出名的是缙雲燒餅和武俠片取景地。這裡沒有人大附中、杭州外國語、衡水中學,也沒有中關村一小和上海世外,換句話說,當家長為教育焦慮和調侃時,幾乎不會談到缙雲和這裡的鄉村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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缙雲風景優美。資料圖

但這裡确實在發生些什麼。

兩年前,21世紀教育研究院農村教育中心主任趙宏智應杭州教育局原副局長蔣莉之邀,參加長三角地區農村骨幹校長培訓班。與會的是“非常強大”的農村學校的校長,每所學校都有四五千名學生。這個反直覺的數字影射了某種趨勢,随着學生不斷進入城市,農村學校轉為集團辦學以應對生源和資源短缺,抱團取暖。

40多位學員中,隻有一位女校長,也隻有她的學校是100來名學生的小規模學校。每到交流環節,趙宏智能感到她在大校長們面前缺少些自信,但她的話語很特别。“她從孩子個人出發,從兒童的視角出發,其他校長都是從管理和領導出發,”趙宏智說,“這點我覺得有巨大的差别。”

趙宏智去過全國上千所鄉村學校,有即将消失的、也有罕見的樣闆,在農村工作久了,他卻很少能體會到教育工作者對農村孩子真正的關心。而那位給他留下印象極深的女校長,就來自缙雲。

這次培訓的第五站也是缙雲。完成标準的政府考察流程後,缙雲縣教育局副局長吳麗明邀請趙宏智去鄉村學校看一看。到了幾所小學,彙報流程大同小異,但一些意味深長的細節打動了趙宏智:

學校裡沒有貼滿通知和領導分工的公示欄,最大的海報也不是學生守則,而是每個孩子的照片,做了一整面牆。這些上個世紀90年代建設的校舍得到良好保養,幾乎看不出破損,辦公室也用着那個時代的文件櫃,打掃得非常幹淨。與西北省份近幾年重金建設的新農村校園相比,趙宏智更喜歡這種時間沉澱出的感覺。不奢華,卻生機蓬勃。

兩年後,他流暢地回憶起這些細節和受到的沖擊。農村學校在走向凋零,偌大的土地上還是能冒出幾所夢幻般的學校,但誰都知道,這些“優等生”不能代表農村教育的真實境遇。放眼整面農村,能讓一個區域的鄉村學校都煥發生機,他說缙雲是獨一份。

談起未竟的教育理想,我們的采訪一度陷入悲觀情緒。“在我看來(缙雲)是非常重要的火種,”糟糕的通話信号加深了趙宏智聲音中的疲憊,“教育工作者普遍都是蠻悲觀的,但是缙雲這個點讓我看到,即使悲觀迷茫,我們還是要堅持去做。”

《艱難的日出》,缙雲讓他想起楊東平寫的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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缙雲一所鄉村學校門口貼滿了學生們的照片。南都記者 宋承翰 攝

孩子們發起的社團和他們的“決定權”

7月末,南都記者在缙雲見到了幾位鄉村學校校長。校長們總會談到“決定”,兩個字的前面沒有出現政府領導,也不是在紅頭文件的末尾。在這些校長的語境下,做出決定的是學生。

在城北小學,有一間校長章靜莉引以為豪的教室,它源于一位來了月經的五年級女生。她和父親組成了單親家庭,身體突然的變化讓她害怕又困惑,她想知道自己為什麼比其他同學更早月經。她在社團申請表裡,隐晦表達了自己的疑問和意願,希望有地方和同學研究“這種東西”。

章靜莉支持學生自主探索,她的任務是創造條件。在鄉村學校做事,經費永遠吃緊,你不能指望花錢請人指導學生。健康社團的指導志願者,是通過朋友介紹的麗水醫院一位“有情懷”的醫生,一個月來一次。陶藝社團的志願者是培訓機構的老師,章靜莉給女兒充了卡,女兒上課她就在邊上聊學校的事情,直到打動對方願意來看看。

學校還有十幾個社團,它們大多由學生發起,活動内容也由學生決定,老師隻做組織引導工作。健康社團的教室門口貼着一串學生寫下的“我想知道”的問題,包括“中暑了怎麼辦”“被樹枝之類尖銳的物品紮傷人怎麼辦”“為什麼有些人的耳屎是濕的”“心髒病人應該怎麼護理”以及“人是怎麼來的”。每個月研究哪個問題由學生決定,為了搞清楚答案,孩子們自己找資料,采訪村裡的老人和衛生院的醫生。

另外一些時候,她要鼓勵學生克服外界的偏見。古筝社團唯一的男生曾轉去踢足球,因為被同學笑話“越來越娘”,其後在老師和家長的支持下,這名男生還在彈古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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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的拓展課程報名表。采訪對象供圖

關于學生的“決定”權,一個流傳更廣的故事來自章村小學。

2019年,馬鑫飛自薦擔任校長,上任當天就被學校灰色鐵皮門氣到了,大門開關的轟隆聲令他煩躁不已,就像監獄一樣。他習慣把事情琢磨清楚再行動,那段時間逢人便講改造校門的想法,幾位教育界前輩提醒這位年輕的校長,校門不為他一人所建,學校應當是屬于學生的。

這個想法從萌發到落地用了近兩年的時間。最初是讓學生收集全世界的校門,打印出來挂在學校裡,除了美觀,孩子們提出了更多實用的訴求,大門一定要讓太陽射進來,村裡的老人才願意坐在門口閑聊。想象的過程被拆分為一個個教學單元,孩子們自己丈量學校尺寸、繪制圖紙、制作比例模型,比幹對着黑闆有意思多了。

最大的困難還是“如何把小朋友設計的東西組裝成一個東西”。一直在做鄉村美學教育的緻樸基金會幫忙聯系了杭州的設計師,對方被孩子們的熱情所打動,自願帶大家完成了設計圖,出于類似的原因,建築公司也打了五折。經費是教育局出的,馬鑫飛上任一年多,學校已經小有名氣,領導們願意支持他的嘗試。

施工還需要人手,老師提前在村裡貼上紅榜,招募熱心村民幫忙。學校一年多來的變化村民們看在眼裡,開工這天大家真的就來了,有人幹水泥工和木工,有人做飯和打掃衛生,還有人開自家卡車往返運沙子。就這樣,村裡的小學有了新校門,建築材料是本地的竹子,形狀是特産的茶葉,作為對村民的回報,校門二樓有一間露天茶室,一側用玻璃門和教學區隔開,樓梯則通向馬路,誰都能随時上來坐坐。

有同學說,希望自己70歲回來校門還在。這是個很高的褒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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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緻的小學校門,創意來自孩子們。采訪對象供圖

文藝晚會為誰開?

在不久前推出“缙雲共識”的那場論壇上,章靜莉談到自己探索教改的動力,源于教育局組織的各校學生彙演。演出地點就在她執掌的城北小學,她和自己的學生坐在觀衆席,台上是全缙雲最有才藝的孩子。學生坐的闆直,歪頭找角度盯着舞台,章靜莉說,她看到了學生眼神中的羨慕和渴望,“當時我就想,我一定要讓我們每一個孩子都能走上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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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靜莉當時拍下的學生。采訪對象供圖

聽完五分鐘的論壇發言,你應該會想象出一個符合社會期待的勵志故事,一名鄉村學校校長在看到差距後,帶着孩子奮發圖強的故事。而在缙雲,章靜莉和吳麗明向南都記者講述了故事中被隐藏的部分:改革遠比此複雜和痛苦。

城北小學正是缙雲鄉村學校實驗的起點。那是2017年,做教育改革的想法在吳麗明心中回蕩了許久,他厭倦了與别人争論,他要召集志同道合的人去嘗試。他看中農村寬松的氛圍,城北學生人數适中(200人左右),又是離縣城最近的村小,方便志願者出行。

如果說校長是鄉村學校的火種,那吳麗明就是背後給校長送蠟燭的那個人。他聲音溫和,習慣鼓勵而不是批評(這讓一位校長很受用),不過,他給趙宏智的第一印象和大多數教育局官員差不多。長期交流後,趙宏智意識到吳麗明的不同,除了談理論和政策,他會關注學生和老師的成長,有國際視野,敢于創新又能讓地方領導放心。

吳麗明當時是分管教學的縣教育局副局長,把業務能力強且聊得來的同事都請到了會議室。這三十多人中,有教研員、教育局幹部和學科帶頭老師。吳麗明做了PPT,給大家講自己的理想,講理想中的學校,他說,“如果大家跟我有相同的理念,或者支持的我的理念,我們一起做”。

他特别提醒大家,是否加入與他的職務無關,“我不是以副局長壓你”,也和他們的友誼無關,一切隻和理念有關。但在心裡,他還是希望職務與感情也能發揮些影響力,對于能說服多少人,他心虛。

慷慨陳詞與小心思或許都發揮了作用,動員會後,有十幾位老師選擇加入志願者。吳麗明拟了三個“不”作為行動綱領:不替代,讓孩子自主發展;不功利,讓孩子我發展;不施舍,讓孩子自主自強。他非常想打破功利和替代,他覺得這是教育虛假繁榮背後的病因,他希望孩子們的生命狀态是旺盛的,擁有自己和思想和觀點,有權也有能力做出選擇。

9月開學,他召集了縣城各個學校最優秀的學生社團,有美術、音樂、演講、籃球、武術、演奏等等,到城北玩給學生們看,讓他們看到,世界上有這麼多有意思的事。第二次,學生選擇自己感興趣的項目,志願者帶着學。第三次,學生可以選擇跟一位志願者長期學習。這是鄉村學校幾乎不可能擁有的課程和師資,志願者的定位是“夢想導師”,相比于學到技能,更重要的是陪伴和體驗,激發孩子的内心。

你應該也意識到了,第一次“玩”,就是讓章靜莉從學生眼中看到來自同齡人沖擊的“彙演”,後邊的“玩”,就是城北小學學生社團的雛形。

随後半年,章靜莉按照副局長指出的道路,帶着孩子們“玩”了一個學期。到元旦,她租下村裡的大會堂,裝上大屏幕,讓每個社團表演排練好的特色節目。科學小組展示了火山噴發模型,美術組搬來了時裝展,學生們還表演了花式籃球和舞蹈。

“我一開始覺得,農村孩子上台的機會比較少,那我覺得是要上他們上台,而且每個人都要上台。”她說。這個計劃曾被部分老師所反對,所有學生都上台,肯定不能保住演出質量,不如選一部分好學生表演。最終,每位學生都參加了這次演出,台上熱熱鬧鬧,家長的反響也很好。

隻有吳麗明是痛苦的,他嚴肅告訴校長,如果再這麼做,就不帶志願者來了,這讓很多人為之意外。他認為,這樣一台很好的晚會是做給外界和領導看的。“孩子看懂了嗎?看不懂。這個是你的目标嗎?不是啊!”他解釋,“這完全違背了不功利的原則。”

章靜莉也注意到,每場演出都有不開心的孩子。“我覺得可能跟做人一樣,一開始好像都要别人來認可。”她說,“後來漸漸發現還是要關注個體,首先是展示自己,發現自己有什麼與衆不同的地方,這個過程可能更重要、更有價值。”第二年,她撤掉了舞台表演的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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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節前夕,章村小學組織孩子們在村裡水塘抓魚戲鴨。采訪對象供圖

有所不為的教育局

回憶起四年前的痛苦,吳麗明坦陳了自己的錯誤。“我給她設計了一套方案,帶志願者去執行。她内心不理解,但我又是副局長,她必須聽我的,開始我們很痛苦。”吳麗明一直強調學校和老師不能替代孩子做選擇,不要再把孩子控制住,而自己做起事來了,卻替代了學校和校長。

類似的失敗也出現在口風琴社團上。吳麗明曾定下人人吹口風琴的目标,他覺得音樂對一個孩子的發展很重要,而這也是學校裡最不受歡迎的社團,鮮有學生報名。總的來說,這是一個喜憂參半的開始,資源砸下去,大家還是看到了“玩”給孩子帶來的改變。

有一些經曆在背後推着吳麗明前進。他有一份簡單的履曆,工作的前19年在缙雲中學教書,此後的11年是缙雲縣教育局副局長。在高中,他先後擔任了團委書記和政教主任,前一個角色是帶孩子參加活動,後者執掌校規校紀,這讓他接觸到截然不同的孩子,最積極向上的和最崩潰的。

“對我的沖擊非常大,”他開始思考是什麼在影響孩子,“看到了孩子痛苦的局面就想變,我這個角色應該起個頭吧,雖然很難,但教育總是需要幾個人先走,如果誰都不改,教育永遠沒法變了。”

他把問題的根源總結為功利主義和替代主義。前者是應試體系下,不顧孩子興趣和教育規律,盲目追求單一的分數。“替代”則社會、學校、家長在替孩子指出方向,孩子們在擁有選擇的能力前,就失去了選擇權。而在教改這件事上,孩子需要自主性,校長同樣需要。

最初的錯誤後,吳麗明調整了策略,他頻繁談論給校長放權的重要性,教育局要有所不為。這麼做有些反潮流,2013年南京師範大學的一篇碩士論文談到,雖然國家政策不斷要求給中小學更多辦學自主權,但學校的體會卻截然相反。到2020年,江西師範大學的另一篇論文再次印證了這個現象。

放權确實收到了效果,章靜莉坦言,起初自己不太懂吳的想法,隻是照領導要求的做,到第二年吳放手不管,學生自己發起的社團愈發茁壯,她也“有點悟到”了。實驗在同步擴大,2018年納入坑沿小學,2019年是馬鑫飛和他治下的章村小學,後者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為實驗創造了一片空間。

2020年是一個關鍵的節點,吳麗明轉為分管人事工作,三所學校的變化也在系統内引起了共鳴,他可以将實驗擴大到十幾所鄉村學校。他又一次找來幹部、教研員和高級别教師,請他們推薦合适的鄉村學校校長。“不管現在是哪個工位,你覺得你們兩個有想改變之心,你們結對,我就任命那個老師去當校長。”

趙偉進是美術教研員推薦的候選人。他以美術老師入行,後來當了12年的初中政教副校長。在這個負責唱黑臉的職位上,他經曆了學校和周邊最混亂的時期,幾乎每周都要去派出所撈人。他用三年時間整頓學校,必須維持一副嚴厲的面孔,學生私下稱他為“閻魔王”。繁忙的工作讓他長起了絡腮胡子,理發師看不得這副亂樣,幫他修出下巴上一嘬銳利的胡子,威懾又個性。

按照慣例,他将在2020年調到另一所學校任職,大概率還是政教副校長,但他想生活有些變化。在7月的飯局上,美術教研員問他有沒有興趣下去鄉村當校長。他覺得可以嘗試,“至少在這個學校裡,有些事情我可以自己說了算”。

而吳麗明看中的是不同學科背景的老師,對學校和學生的塑造。相比于掌握技能,他希望這些多樣的校長,能帶領學生享受學科背後的美感,呈現對美的感受。他相信這些想做事的老師,會想出自己的辦法,唯一的遺憾,是還沒找到合适的體育老師做校長。

8月,趙偉進被分到40分鐘車程的宮前小學,在縣城生活裡,這是個挺遠的距離。上任前吳麗明約他喝茶,他暢談自己的理念和願景。他表現出的激情得到了領導的肯定,吳麗明最後叮囑他,要允許落後。

“允許學校落後,允許孩子落後,”吳麗明後來向記者解釋,“這是我們改革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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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村小學孩子們的勞動課——采茶。采訪對象供圖

整座村莊都打造成學校

趙偉進上任3個月後,宮前村委會換屆,他第一時間去拜會新任村書記,他想的做一些事情很需要村裡支持。第一次見面,雙方沒什麼交集,他又帶着想法和朋友跑了好幾次,希望能打動村裡的一把手。比他早一年赴任章村小學的馬鑫飛,也有過類似的經曆。吳麗明樂見校長把“附近”納入視野。

由此開始發生的事,後來被歸納為一句口号:“鄉村即學校,學校即村莊”。楊東平将這理解為,重新建立學校與鄉村已經疏離的關系,引進多種鄉土文化資源,激活和改善鄉村學校,促進了學校和鄉村的融合。

有必要先解釋這種現象,雖然村長大力度支持學校的報道屢見報端,但在更多地方,學校和村莊的關系隻能說不溫不火。雙方在業務和管理條線上鮮有交集,更深層面,學業内容也和孩子生活的鄉村沒多大關系。

那是一種将城市經驗嫁接到鄉村的教育模式,幾位校長對此都有相似的觀察。他們自己就成長在農村,從小要幹農活,玩的是老人用木頭自制的玩具,後來他們通過篩選走進城市,仍保留了屬于農村的生活經驗和個性。一位觀察者談到,今天的孩子,無論生活在農村還是城市,大家看同樣的節目,玩相似的手機遊戲,農活也不必再做,那種獨特的底色消失了。

另一個不平等的現實是,當離開網絡走出家門,農村孩子隻能接觸到更少的資源和新鮮事物——如果仍以城市經驗為衡量标準。教育家朱永新有過一段評論:“我們往往習慣于用城市學校的标準去衡量評價鄉村教育,鄉村教育的目标是為了逃離鄉村,缺乏對鄉村教育的本質研究和準确定位,曲解了城鄉教育一體化的實質。”

幾位校長要改變這種狀态,他們要幫孩子和自己生活的村莊重新建立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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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前小學的牆上,孩子們手繪的圖。采訪對象供圖

順着宮前小學的大門望進去,有一遠一近兩大塊畫片。近的那片是學生們手繪的合影,是他們給自己設計的頭像;遠處則是宮前村的地圖,他們把頭像貼在自己家的位置。

趙偉進的雄心遠不止于此。宮前村有一片明清年間的老街巷,村裡為遊客立了幾塊指示牌,還沒有刻意開發成旅遊資源。趙偉進帶學生查檔案采訪老人,研究每棟房屋背後的曆史,學習營造技藝,了解不同材料間的差異。他準備請孩子們錄制講解視頻,等資金批下來,就在老建築前立起展闆,村民和遊客掃碼就能看到孩子的介紹。他希望這些儀式感能激發孩對村莊的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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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前村的老街巷。南都記者 宋承翰 攝

這些好玩的事情,被稱為真實情境的教學。馬鑫飛每年都會帶學生做一個名為《芳華》的項目,記錄老一代人的經曆。這個課程是他從上海的貴族學校學來的,在上海,學生們采訪退休高官和退伍軍人跌宕起伏的人生;在章村,孩子們采訪拿了一輩子鋤頭的老人。遠離宏大叙事,五年級的孩子寫下了同樣真切的片段:

她今年87歲了。都說紫色代表夢幻,代表少女,初次見面陳愛娟老人就是給我們留下了這樣美好形象,勻稱的身型、矯健的身姿,完全看不出她是一個80多歲的人。她告訴我們,她最愛的顔色就是紫色,紫色的外套,紫色的馬甲,打開她的衣櫃裡面真的是紫色衣料居多。真是一個愛美的老人。(趙桂梅采訪陳愛娟)

她說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就是經常吃飯的時候被人叫去修路幹活,一幹就是一整天。所以她是吃飯的速度就是在那時鍛煉出來的。她小時候最開心的事情就是修路。因為修路,可以賺3毛錢的工資,她可以補貼家用,可以幫襯家裡照顧弟弟妹妹。(虞雄飛采訪胡桂火)

在1975年,她種的大白菜竟高達92厘米,獲得胡源鄉最高白菜獎。她還擅長編織各種手工制品,如籃子、玩具等。她的手工活深得村裡小孩子們的厚愛。她通過這些手工活度過艱苦的歲月。(章威龍采訪胡彩梅)

老人僅有的家用電器除了一個電飯煲,另一個就是輕微腐爛的收音機。他告訴我們,随着年紀的增長,他的腿腳很不方便,為了避免他外出摔倒,孫兒們才給他買了這個收音機。下雨的時候、下雪的時候、想孩子的時候他就是靠着這個忠心的夥伴才度過每一個孤單的夜晚……(章朗玮采訪張茂興)

馬鑫飛解釋這個項目的意義,孩子們采訪老人,積累真實的素材,語文水平同步提高。“人家可能很讨厭一天到晚寫作文,但這個是在真實的情景裡寫,材料都是自己采訪拿回來,即使寫不好老師不停讓他改,他也很有興趣。”馬鑫飛說,“因為這是屬于他自己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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缙雲一所村小的孩子們在牆壁手繪,美化校園環境。采訪對象供圖

40分鐘的不平等

半個月前,馬鑫飛開車載南都記者去他的學校。駛出縣城,汽車拐進隻有本地人才知道的鄉間近路,他手機裡突然傳出一段頗有年代感的紅歌。章村小學出名後,他的時間也更緊了,講學、培訓、開會、分享,他要在路上刷完學習強國的分數。

我們駛過農田、水渠、聚居點和破敗的民房,翻過一座山後,眼前豁然開朗,遠處的山坳裡就是章村了。馬鑫飛盯着前面,“進來之後就會覺得, 像世外桃源一樣”。前一句話,我們還在聊一所隻有19名學生,很可能消失的鄉村學校。

那是位于缙雲另一端的方溪小學,校長胡建浪也是在2020年應科學教研員之邀,從縣城的中學調到村小工作。他剛去的時候,學校還有33名學生,後來13名畢業,1名轉走,今年1年級招生無人報名。雖然統稱為“小規模學校”,但宮前、章村、城北等學校仍有上百名學生,在農村實屬不易。

嚴格講,方溪小學不是“村小”。它面向全鄉招生,是方溪鄉僅存的小學,是農村十幾年“撤點并校”的幸存者。照此趨勢,這個缙雲常住人口最少的鄉(1991人),将不再有孩子進入家鄉的小學。即使浙江有遠好于大多數省份的條件,但同樣面臨村小衰落的壓力,方溪的地理位置和經濟環境促使人們舉家遷移,而留下的孩子,要承受更大的不平等。

2020年中的返校日,胡建浪從縣城出發,開車40分鐘到學校迎接學生們,這個時間是他以前步行上班的4倍。那時直通縣城的新隧道還在施工,舊盤山路卻已失修。

距離還意味着更多東西。那天,學生自然地和他打招呼,沒有誇張鞠躬或置之不理,鮮少讓他感到被規訓的痕迹。幾天前的全體教師會議有很多觸動他的細節:帶學生進城比賽的兼職音樂老師,被學生問為什麼公交車要停在紅綠燈前;另一次帶隊的體育老師,被學生問盒飯是什麼味道。

“這說明這些孩子大部分沒有走出過大山,沒有離開過方溪鄉,就一直呆在那裡面。”方溪小學的特殊性,讓胡建浪選擇了與其他校長不盡相同的道路,他會盡可能尋找資源,讓孩子們出去看看。

而在吳麗明眼中,如此少的學生意味着另一種可能,每名學生都有專職老師陪伴,更能探索個性化發展,告别刷題回歸快樂的童年。

這些最後的留守兒童,每家都有自己的煩惱,胡建浪想做一些彌補溫情的事。他将學校的空地分給每位學生做領地,他們可以自由裝扮和使用,這本是為了培養自主性,沒想到幾位學生提出要成立“聯合國”,他順勢讓他們接納兩位不合群的孩子。生日是個大日子,食堂阿姨把面端到桌旁,知情的老師起更唱生日歌,更多的學生跟着唱起來,中間的孩子眼淚瞬間就下來了…….

吳麗明曾和胡建浪講過自己的設想,開學那天孩子在台上說:“我這個學期的夢想是什麼?想努力做什麼?希望得到什麼幫助?”台下是公益機構、社會人士、老師校長,大家舉手說,這個願望我來支持,同學說,這個願望我來幫助你。

“哎呀,這個畫面太美好了,我覺得教育應該是這樣子的。”吳麗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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缙雲縣一所鄉村小學。南都記者 宋承翰 攝

進入應試

這是缙雲鄉村小學實驗開始的第五年,孩子們早晚要進入應試體系,這些玩得開心的項目對于他們到底意味着什麼?

問題抛給每位校長,他們給出了一個相似的觀察:以前學生的狀态是沉悶的,倘若現在去學校,學生會熱情的每個人打招呼。雖然缙雲一直強調“不評比”,但考試數據給出了更直觀的答案:在一所學校,有近1/3的畢業生升入當地最好的中學,“就這個占比就很高了”;另一所學校,學生從80多分漲到90多分,學校的平均分沖入全縣前列。

在吳麗明看來,相比過早的刷題,如果一個孩子有着旺盛的生命狀态,“放哪裡都是沒問題的”。

馬鑫飛則給了一個更現實的回答:“我覺得鄉村的孩子,不可能每一個人都上清華北大,還有好多學生是普普通通的孩子。我希望這些孩子能在小河裡自由流動,他可以在大社會的複雜體系内找到自我,勇敢的生活,自由的生活,在這裡健康地成長起來,不用一定成為達官顯貴。”

在6月的論壇上,吳麗明坦言,大家在改革的淺水區玩的很有意思,“但是要進入深水區,就沒那麼簡單了,我們需要有更多的同伴一起走,需要更多的專家引領和支持。”

其中的關鍵一步,是改變現有的教育評價體系。一年前啟動的“雙減”風暴為邁出這一步創造的基礎。雖然幾位校長都說,“雙減”沒有在鄉村學校中掀起太大的水花,但吳麗明震驚又興奮,他沒想到政策力度如此之大,他有一種被認可的感覺。待興奮褪去,他很清楚落地之難。

政策完全轉向尚需時日,同樣難的是建立社會認同。吳麗明之所以把教育實驗選在農村,很大程度是因為來自家長和學校的壓力更小。五年過去了,他還不敢在縣城的小學推廣這些做法。有學校喊出的“60分萬歲”口号受到專家稱贊,他也不敢跟着講。

“因為太敏感了,還沒到那個階段,但是有朝一日,這句話我肯定要大力呼籲。”他說。

而在理想之外,一些老問題至今未解。出發去缙雲前,南都記者在幾大社交媒體收集了各地鄉村教師的留言,待遇、環境、距離、編制、成就感、生源質量仍困擾着他們。缙雲的嘗試打破了對鄉村學生的部分刻闆印象,但考核、報表、資金、人力短缺等,依舊是校長們面臨的障礙。

在《艱難的日出》裡,楊東平叙述了貫穿20世紀的中國教育現代化之夢。在那動蕩的100年中,教育體系曆經了建立、摧毀與重生。若要衡量這點,一道關鍵坐标是“人的價值”——人的個性發展、興趣、态度、情感等等,在教育中的消失和回歸。

将近20年後,在論述缙雲的創新時,他又寫到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鄉村。他說當時鄉村建設豐富複雜,類型多種多樣,其共性都不是關起門來談學校教育,而是在社會教育的大視野中,通過發展鄉村經濟來普及教育,通過普及教育、生計教育來探索農村社會的治理結構。

“面向未來,重新理性地梳理我們的文化之根,重建民族的、科學的、大衆的現代教育文化,是21世紀中國教育必須面對的課題。”

吳麗明曾向趙宏智表達過退休後繼續投身鄉村教育的意願。趙覺得,需要十到二十年的時間才能評價缙雲這次嘗試的價值,那意味着至少兩代孩子經曆過應試體系的洗禮。但不妨在這個節點留下些記錄。

不管怎樣,孩子們還是能擁有一段快樂的暑假。7月中旬,章村小學辦了場夏令營,縣城和外省都有家長送孩子來體驗。這天的活動是爬山,大家投票定下行程,孩子們淩晨五點就出發了,這會兒正在睡午覺,村裡老人也要等到晚上才會來乘涼。風鈴和蟬聲回響在空蕩的校園裡,師生和村民一起打造的校門,還沒有留下歲月的痕迹。

采寫:南都記者 宋承翰 宋淩燕 發自浙江缙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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