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式,指典禮的秩序形式,是研究人類發展史的重要渠道。儀式在日常生活中無處不在,如節日慶典、日常起居等。表現在文學作品中,儀式可凝結于具體細節之中,也可延展成宏大的叙事結構。将儀式主題融入小說的叙事結構,便構成“儀式叙事”。這種叙事手法常通過情節發展和人物塑造,生發出無限意蘊,在長篇鄉土小說中體現得尤為明顯。儀式叙事在小說整體的叙事結構中要與文本完美融合,要巧妙地輔助人物形象塑造,從而使其本身的獨特文化内涵在作品中得以彰顯。“儀式”和“儀式化”有着本質區别卻又緊密相關,“儀式化”是指非儀式行為有了儀式的性質和意義,代表一種有意識的選擇。當把長篇小說放在“儀式化叙事”視域下考量時,“儀式化”不僅是表現故事的一種方式,更是我們洞悉文化、感知曆史、解讀文本的重要途徑,同時也為文本研究提供了一個更為寬廣的視野。
從貧瘠到壯美的鄉村風貌
在鄉土文學中,“儀式化叙事”是非常重要的表現形式。它通過“儀式”描繪鄉村的貧瘠與富庶,展示鄉村故事的真實與荒誕,從而表現鄉村文化的斷裂與發展。
在獲得第九屆茅盾文學獎的《生命冊》中,李佩甫對一生“壞事做盡”的蟲嫂的“隆重”葬禮儀式進行了細緻描寫。這個“神偷”女人最初的偷竊行為是因為三個孩子餓得哇哇叫,而家裡隻有她一個勞動力,于是她“偷”了幾穗玉米和些許芝麻黃豆。因為不齒于她的偷竊行為,三個孩子都離她而去。蟲嫂在孤獨中離世,隻留下一把破扇子和一個存折。得知存折的存在,三個孩子匆匆趕來,于是有了蟲嫂“豪華”的葬禮——“喪宴辦得體面,院子裡整整擺了四十桌酒席,上的全魚全雞,很隆重的喪宴”——生活的無奈和絕望将蟲嫂逼到了絕境,而最後三萬元的存折将三個孩子從千裡之外拉了回來,這個“豪華”的葬禮儀式将蟲嫂應對生活苦難的無奈與隐忍和子女們的醜惡展現得一覽無遺。
在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中,這種儀式的描寫也耐人尋味。田萬友獨自一人的祈雨儀式,是村民絕望之下期盼生存的生命之歌。“聽見那哭一般的祈告聲,心便猛地一沉——這悲戚的音調實際上是所有莊稼人絕望的呼喊聲呀!”但這并沒有使雙水村居民面臨的缺水問題得到解決,大家挖開上遊的水壩,随之到來的洪水沖走了金俊斌,于是村民決定追認他為“烈士”,為其舉行葬禮。悲壯的“祈雨”和高規格的“葬禮”遙相呼應,成為發生在貧瘠鄉村的一場鬧劇,但同時亦是一場實實在在的悲劇。
這樣的儀式,在其他鄉土小說中也較為常見。例如在關仁山的《麥河》中,為了家族的安甯,有安放土地神和祭奠土地爺的儀式;嚴歌苓的小說《第九個寡婦》在展現王葡萄傳奇一生的過程中,也有着諸多民俗儀式的描寫,如賽秋千、敬黑龍、懲黑龍等。鄉土小說中農民所信奉的儀式和富有儀式感的行為無關宗教,多是源自傳統思維自覺的文化模式和行為方式,是在經驗的積累中所形成的解決問題的獨特方式。我們從這些儀式和儀式化的叙事中可看出獨特的鄉土風貌,及農民在面對文化斷裂時的絕望、不甘與掙紮。
回應着中國改革開放後社會的變革現實,20世紀80年代對鄉村社會當下主體進行正面書寫的文學作品大量湧現,并以其對社會生活的立體、多元呈現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産生了一大批史詩性作品。在周大新的《湖光山色》中,雄偉的楚長城、秀麗的楚王莊,孕育出了暖暖這樣不屈、不甘、不卑、不亢的靈魂。此時的鄉村,從悲涼遍野的哀鳴到經濟發展的凱歌,鄉村的風貌也走向了壯美之路。
從荒誕到真實的鄉村故事
陳忠實的《白鹿原》是儀式化叙事的典範。《白鹿原》描寫了白鹿村近百年來的滄桑巨變,其中有大量民俗、巫術、古訓和殘忍且悲壯的懲戒方式,也有諸多亦荒誕亦真實的儀式描寫。在這種“真實”的基礎上,表現的是人們的開放與封建、先進與腐朽、歸順與反抗、古老與激進、出走與回歸的對抗。
六個妻子的死使白鹿原上的神鹿成了白嘉軒的唯一救命稻草,傳統儒士的代表朱先生肯定了神鹿的存在,更是給了白嘉軒生活的希望。他對待父親葬禮的态度體現了鮮明的新舊文化沖突。在“守孝三年以示孝道”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發生矛盾時,他屈服于傳統社會的禮儀制度,在父親死後兩個月,便又開始娶親。在白嘉軒生活于白鹿原的歲月中,這片土地上演着一系列荒誕且真實的儀式:白嘉軒帶領族人用鋼釺穿腮這一殘忍行為來祈雨,他欣然接受這份荒誕,并堅定地認為,這樣的行為可以讓白鹿村自此風調雨順。白嘉軒的一生都在模仿朱先生,在完成了傳宗接代任務後,認為自己已無愧于祖先,便在白鹿原上移風易俗,恩威并施,行使白鹿原長者的權力。
《白鹿原》中另一個流光溢彩的人物是田小娥,她最大的願望就是做一個老老實實的莊稼漢的媳婦,但就連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願望也始終難以實現。她不被白鹿原認可,原因就是白嘉軒所堅持的“禮”。白嘉軒不允許田小娥進祠堂,是因為她缺乏以“儀式”來取得民衆接納的過程,她沒有和黑娃舉行過婚禮。此後,田小娥受到諸多儀式性懲戒,最終在儀式逼迫下結束自己的一生。即使是死後,她也要接受儀式的安排,人們将其骨灰鎮壓在塔下。《白鹿原》諸多的儀式,如節日儀式、孩子的取名儀式、葬禮和婚禮的儀式等,使整部小說都充滿了魔幻的色彩。而這種魔幻和荒誕确實是被白鹿原上的人們實實在在認可的,這種荒誕和真實的膠着,是白鹿原的真實寫照,更是鄉土中國的真實寫照。
在咄咄逼人的城市化進程面前,在資本、權力、體制等多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鄉村社會主體特性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複雜性。這種複雜性使得鄉村在荒誕和真實之間不斷進行着轉變。《湖光山色》中楚王莊上演的也有荒誕的一幕,娶陰親、接鬼神等,但現實的荒誕被暖暖一一打碎。這是一個平民作家對中原鄉村如歸故裡般的一次親近和擁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對鄉村變革發自内心的渴望和期待,是一個有遠見卓識的作家洞穿曆史變遷後,對現實生活詩意的祈禱和願望。
從沉淪到涅槃的鄉村精神
與《白鹿原》的悲怆不同,同樣是獲得了茅盾文學獎的作品——《湖光山色》卻是鄉土文學中一個獨特的文本。小說中清淨秀麗的山水、郁郁蔥蔥的樹林、充滿了曆史況味的楚長城等一系列意象組成了甯靜的楚王莊。這裡似乎被當代工業文明遺忘,在這個世外桃源中上演的是農民的質樸和善良,當然也有扭曲和醜惡。
暖暖是楚王莊傳統文明孕育出來的具有傳統美德的女性,她美麗溫婉,重禮重義。她不顧世俗的目光,拒絕了村主任弟弟的求婚,毅然嫁給了身無分文的曠開田;她敏感而堅韌,靠着最初的商業嗅覺使家族積累了第一筆财富;她隐忍而堅持,曠日持久地為曠開田打官司;她決絕而勇敢,毅然決然與曠開田離婚;她以德報怨,在受到詹石蹬侮辱後雖心懷怨恨,但仍在他彌留之際送去救命錢。
楚暖暖在北京打工,得知母親病重的消息而回到楚王莊,迎接她的就是一場儀式:娶陰親。從現代都市返回傳統鄉村的暖暖意識到楚王莊的人在思想和經濟方面的雙重落後,這場看似與暖暖毫不相關的儀式,卻是整個故事的轉折和開始。
緊接着,另一場儀式奠定了暖暖在村裡人心中的看法,富有青春活力的暖暖受到諸多男性的關注,但暖暖卻選擇以一場傳統與現代相結合的方式“嫁”給了曠開田。這個孤獨的儀式并沒有幾個人來參加,甚至随着村主任的蓄意報複變成了一場懲戒的儀式。在村主任換選過程中,曠開田成功當選村主任。但這個選舉的儀式也是曠開田開啟自己欲望之門的“儀式”。他當上村主任後表現出來的剛愎自用和粗暴,與惡霸主任詹石磴毫無二緻。
在商業化大潮中,暖暖靠着精明的頭腦成功改變了家鄉的面貌,而曠開田卻逐漸表現得目光短淺、自私冷漠,将群衆賦予的權力變成個人的權力,原本恩愛的夫妻逐漸分道揚镳。這部作品涉及婚禮、葬禮、政治、表演等多種儀式,展示出儀式暗含的深厚傳統文化背景,特别是表演儀式,是一種将想象轉化為真實,從真實中感受曆史的現代儀式。在這些儀式的推動下,正直的暖暖與私欲膨脹的曠開田離了婚,最終完成了自我精神的救贖和涅槃。而曠開田最後锒铛入獄,在楚王莊人賦予的權力中沉淪下去,暖暖則在一路坎坷中走向成熟,在她身上體現的優秀品質,是曆經大浪淘沙而愈發彰顯的光澤。
古往今來,儀式和儀式感一直是我們感知世界、理解世界的一種方式,在文學作品中儀式和儀式感的廣泛應用也是我們感知文學世界的重要方式。在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多元化的社會中,儀式是我們洞悉人物的方式之一,儀式化叙事的深刻内涵和背後的曆史意義也需要我們進一步思索和探尋。
(本文系黑龍江省普通本科高等學校青年創新人才培養計劃“‘茅盾文學獎’獲獎小說的傳統文化意蘊研究”(UNPYSCT-2017136)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黑龍江大學文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尹文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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