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詩人還有一些小說家散文家,會把寫作當成人生的信仰。他們敬畏,他們虔誠,他們活躍,為寫作獻出才華和時間。1930年代,林語堂旅居美國,應賽珍珠邀請,用英文寫了介紹中國人的《吾國與吾民》《生活的藝術》,其中寫到他的發現:“如果說宗教對人類的心靈起着一種淨化作用,使人對宇宙、對人生産生出一種神秘感和美感,對自己的同類或其他的生物表示體貼的憐憫,那麼依我所見,詩歌在中國已經代替了宗教的作用。”
林語堂繼續寫道:“宗教無非是一種靈感,一種活躍着的情緒,中國人在他們的宗教裡沒有發現這種靈感和活躍情緒,那些宗教對他們來說,隻不過是黑暗生活之上點綴的漂亮補丁,是與疾病和死亡聯系在一起的。但他們在詩歌中發現了這種靈感和活躍的情緒。詩歌教會中國人一種生活觀念,通過諺語和詩卷深切地滲入社會,給予他們一種悲天憫人的意識,使他們對大自然寄予無限的深情,并用一種藝術的眼光來看待人生。”
他還詳細描述了一件事,為什麼詩歌在中國人生命中有不可比拟的地位:“……中國人的文學和藝術天才使他們用充滿激情的具體形象思維去進行想象,尤其工于渲染氣氛,非常适合于作詩。他們頗具特色的濃縮、暗示、聯想、升華和專注的天才,不适合于創作具有古典束縛的散文,反而可以輕而易舉創作詩歌。這種詩歌的意義在于詩人将自己的感情投射在自然景物之上,用詩人自己感情的力量,迫使自然與自己生死相依,共享人間的歡樂與悲傷。”
他用這樣平易的語言,說出中國人和詩歌的關聯,也說出了好多年的中國文學裡,詩歌一直領先發展的秘密。
遠在瑞典古都讀大學的馬悅然,受林語堂《生活的藝術》影響,愛上了中國文字、詩歌,後來把幾百部中國詩歌和小說譯介到歐洲。他覺得在1930年代和1980年代的中國,詩歌有很高品位和成就。1983年初,我收到他寄來的一部瑞典文與中文對照的詩集,那是他翻譯的顧城和另一位北京青年詩人的合集《沙灘和任性的孩子》,收了90首詩,印刷精美。
馬悅然說詩歌是中國人的靈魂。
林語堂認為詩歌是中國人的宗教,馬悅然認為詩歌是中國人的靈魂。他們兩人的比喻都很生動,都很深入。他們說的都對嗎?詩歌能不能既是宗教也是靈魂——初級意義是宗教,之上的意義是靈魂?
這個問題留給你慢慢想。
我們是詩人,我們想得更多的是,他們的說法對我們寫詩有什麼啟示?
比如說,在把詩歌當成靈魂的國度,寫作詩歌的人應該有怎樣的靈魂,怎樣表現出來,才能得到大衆的喜愛?你可能沒有專門想過這件事,也寫出了曾經滿意的詩篇。現在,你從提高自己的需要出發,專門想一想這件事。
從這個角度,重讀我們喜愛的詩篇。
詩中的事物不是死的是活的。你筆下的對象,都寫出各自的靈魂了嗎?
古希臘智者泰勒斯看見有磁性的石頭能吸引含鐵的粉末,以為石頭有靈魂,進而說萬物都有靈魂。寫《春江花月夜》的張若虛也是智者,他詩中的春、江、花、月、夜,以及一棵樹,一片雲,一條河,一陣風,一葉扁舟,都有情感,有悟性,有生命,有靈魂,都朝着詩人指向的同一個方向。這種智慧呈現,這種表達能力,拿到20世紀也是先進的,隻在非常好的作家那裡才能看到。
寫詩實際上是寫你自己。你的詩作裡,要表現出一個靈魂優越的自己。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你認識的一些詩友,也談論着提高自己的方向,時常有沖刺的打算。
問題的難點也在這裡:萬一搞錯了,你和詩友們耗盡心力寫出來的,竟然是個不比别人優越的靈魂呢?換一句話說,寫詩的人怎麼知道自己的靈魂是不是優越?
詩人的靈魂,其實沒有那麼玄妙,往往是一些精神特質的集合。之中的精神特質,對于寫詩來說,有好和不好的區别,需要認真挑選。
在人們口中長期傳誦的作品裡,我們能看到詩人需要的是哪些特質。
“衆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李白寫的這座敬亭山,我有幸去過一次,那山的外形和神韻,像是一座适合晨練的普通小山。也許是相隔了一千多年吧,我看不到這座山有什麼奇妙之處,值得李白與它相互欣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出了各自的情趣。李白寫了敬亭山之後,無數年代的詩人來了不少,詩寫了不少,不能說都不好,但在情趣上不如李白。
——相對于無趣,這是有趣的靈魂。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呼兒将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本是一篇勸酒的歌,李白也大談天地人生,有種種感歎與豪情,種種無奈與曠達。這讓人想起古希臘神話裡的酒神狄奧尼索斯,既是葡萄酒與狂歡之神,也是古希臘的藝術之神。回到遙遠年代的公元前七世紀,每年三月都響起酒神節的酒神贊歌,成為古希臘戲劇、音樂藝術的起源。李白有詩仙和酒仙之名,他的《将進酒》是一曲非凡的酒神贊歌。
——相對于平庸,這是非凡的靈魂。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裡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蘇東坡這首憶念妻子的詩篇,幾乎打動了千年來的所有讀者。人的際遇不同,人的感情相通,讀到好詩時自有情感升華。我覺得,讓他們升華的正是蘇東坡普普通通的白描手法,用家常話,寫肺腑情,自然而又深刻。
——相對于膚淺,這是深刻的靈魂。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蘇東坡寫這首詩有些偶然因素。那時他四十歲了,像後世俄羅斯作家契诃夫說的那樣,人生開始走下山的路,當然他四十歲之前也總是不得意,之後不得意怕是更多了。那時他想起相隔不遠又不能見面的兄弟,面對中秋滿月喝了一晚上酒。那一場大醉之後,世上的所有渾濁都像秋水一樣,漸漸澄清,才有了一首潔淨的詩。
——相對于渾濁,這是潔淨的靈魂。
詩人靈魂中好的特質,還能列舉出一些:相對于怯懦,豪放的靈魂是好的;相對于犬儒,獨立的靈魂是好的;相對于卑鄙,高尚的靈魂是好的。
要寫出好詩,當然要選擇這些好的特質來寫。可是在這之前,要有好的特質才行。
前面說到的林語堂,寫過《蘇東坡傳》。他覺得,與中國其他詩人相比,蘇東坡更具有豐富感、變化感和幽默感,智能優異,心靈卻像天真的小孩。
他的眼裡,蘇東坡是具有多面性的天才:一個月下的漫步者,一個詩人,一個散文作家,一個生性诙諧愛開玩笑的人,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一個悲天憫人的道德家,黎民百姓的好朋友,偉大的書法家,新派的畫家,造酒試驗家,是一個工程師,一個憎恨清教徒主義的人,一個瑜伽修行者……但是這還不足以道出蘇東坡的全部。一提到蘇東坡,在中國總會引起人們親切和敬佩的微笑。
一個優越的人,有個優越的靈魂,寫出了優越的詩歌。
你讀到蘇東坡的啟示了嗎?
特邀編輯:董學仁
責任編輯:龔蓉梅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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