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蔥（浙江）

我們回到這裡，閑暇的碼頭

我們吃、喝、走親訪友，通宵達旦

我們找到時間的痕迹……

1.除夕

1.

一開始我們是完整的，

在多日之後，我們再次回到這裡：

從擁擠的春運和分開的人群間

如果時間改變，或者

它被縮短為一瞬間

照片裡的容顔，在認出的片刻

孤寂消逝，但房子低伏

即使它有着高大的門楣和窗棂

一個循環的時間是封閉的，

那些風流動，時間的種子，

萬物之始嗎？

不，我們從這裡出發，又回來

2.

來到這些時間，

從舌頭和沼澤所燃燒的篝火間

那些彈奏着光亮

和黑暗的日子，讓我們放松下來

松弛于一種莫名的倦怠

冷冬将成餘燼，個人總結也已打印

一年隻是表格中簡短的字句

有什麼一直追随着我們？

一年将盡，一年之初

是的，遙遠的爆竹聲，

“兇”獸将臨，它虎視眈眈

那麼多年如影随形，

或遠或近，在我們的呼吸和薄薄的

影子裡，落葉搖搖欲墜，

樹枝累了，如果有血液返回到軀幹

我們需要有一個新的空間

或開始

3.

那麼閑暇，那麼緩慢下來

聚在一起——

在美酒和佳肴裡，放肆于

那些淺薄之辭，或在虛浮的笑聲中

感覺到生活的重量

有一些事物推門而入，

趁年華？感知于夜色的涼薄

這一刻，是否有着更多的區别

比如鼾聲

和幾乎凝滞的溫度計，攜帶着

記憶，遠眺。睡眠的節奏。

以及我的保持。

當歲月将盡，冬日将盡

那些時間的灰燼，在光陰的側面

一個守護之夜的疲倦

未遂的雪積膝，聲音空漠

我讓身體放松下來，完整于自己。

2.正月初一

1.

空氣有着最初的稀薄，像陽光

有着開始時的柔軟。窗含西嶺，千秋在睡眠之外

一條街波動，看不見的漣漪，誰閃着

那一瞬的雪意？開門即喧嚣，沉靜如花開

我們把它命名為開端，一種儀式：

歲之朝，月之朝，日之朝。或許是一種出發

屋檐下，水滴成錐。疲倦者擁被高卧

一年的雪下在他的身體裡，一年之始的蕩漾

像孩子從枕頭下摸到他的早晨，經濟的喜悅

自由為他裂開的門縫，白駒過隙時小小晃動

2.

無法守住的歲，正是東方微瀾的恍惚

而掃帚灌注着它東方的魔法：休息的一天

我們懷抱着富貴的氣息。不可掃走運氣，

不可把水潑向外面。如果是出于自省和内斂

我聽到遙遠的爆竹聲裡躲着的神靈

它依然悲憫，竈神、廁神們依然各司其職

把這一天過得如此簡單，近乎透明

但轉眼就是白頭，我在這一天醒來

春天在身體的暗處紮下了根，它破殼

睡着時我得放松那些緊張和防禦——

*正月初一有風俗不可動掃帚，不可向外潑水。

3.正月初二

豬、羊、雞、鴨、魚……它們在桌上

有被賦予了的意義，将抵達共同的夢境

當它們在馴服中無聲無息，我知道

物盡其用。但這是正确的打開方式嗎？

因此回到我們曾經住過的地方*1

朱顔未改，鄉音猶在，突然蹿出來的童年

一面鏡子可以照見我們的歸途

或者是開枝散葉的去處。你悠閑于

屏幕裡的驚濤駭浪，而内心的平靜

在這樣一個時日，無數波浪之間的低谷

讓你軀體裡的那個孩子發音，

他統治于這一天：混沌*2，午時的祝福裡

仿佛左鄰右舍，一件禮物遞出

以便于确定我們的位置，在衆人之間

我們丈量到自己在世界的定位

沒有太近，也不能太遠，就像房門虛掩

光能夠漏出它和黑暗的争吵

模糊的氤氲，而黑暗勾勒了我們的

鈍滞：被那些虛榮的事物所敷衍

門窗外，犬吠漸入人影。

*1：正月初二有女兒回娘家的風俗。

*2：民間初二有吃馄饨的風俗。

4.正月初三

1.

羊日。但願天氣晴好。

來自于女娲随手捏出的形狀：

這一日我們不可宰羊，

為了這溫順的動物

馴服的叫聲。我們走過莊稼的陰影

悲哀于事物以循環的方式

打開我們：

但我們可以宰雞，殺魚，在短暫的憐憫

和對饕餮者的舉杯後

“燒了門神紙，個人尋生理”

日已高出，露滴塵土

松柏的香味裡，舉頭三尺

終究有出門的理由，新就是舊

2.

有小小的觸及，

比如果腹之物的生日*：感恩于這賜予

我們當禁食米飯，當祈禱，當五谷豐登。

3.

風和日麗，不如走親訪友

對飲，有若幹的回顧和展望

或登高，樹葉稀疏正好适合遠眺

風壓住了樹枝，而台階高過我們的膝蓋

江山值得斟酌嗎？不，

我更關心于這些俗物，像一條仿古的商業街

兜售離我們遠去之物，輕的，廉價的

不可遺留的吻，隐藏之深的問号

明天有雨，降溫，但今日微醺

落在紙上的海市蜃樓：且飽食終日

*民間以為正月初三為谷子生日，這一天祝祭祈年，且禁食米飯。

5.正月初四及空白之日

石頭裡有緊閉着尋找綻放的花？

蜜蜂在盤旋中能尋覓春的氣息？

風吹過的書頁，有着海般的浩瀚？

我讀到的命運，在睡眠的深度裡？

這一天沒有特殊的意義，我整理書房

他們的經驗和我有關嗎？

關于這一天，沒有别人的解釋

所以它是我的，我喜歡在平淡的空白中

寫下這微小的顫動，殘存的

沒有那麼擁擠的日子，嗅到

樟木的清香，從夜色和尺蠖的距離間

6.正月初五

1.

這一天早起破曉，少了雄雞一唱。

百無禁忌？我看到細小的灰塵蹁跹

将進入這年最早的忙碌，之後

諸事均宜？微光籠罩着房間裡的寂靜

此刻如夢方醒，一歲又長

屋外空地上蕩漾着綠色的叫喊

有些事物回來，有些将不再看見

送窮，迎财*。

詞固窮，意深遠：泥淖上的

鳥足痕，人世下半場，當早睡早起。

波瀾漸起于枯枝折斷處，有風過

頓時安忍不動如泥菩薩

仰望着藍天，鳥巢空蕩，一個問号

直到春天把它湮沒于一樹蒼翠

如有些我不想說的，餘生不會再說。

2.

少不得一日三餐。

這時候開門納客，拱手為禮

一句好話暖人心

對的，孩子們都前程遠大

老人們都福澤綿長，我們走在橋上

兩岸屋舍的倒影吸入我的倒影

在清晰和渾濁的水面下

呵，有多少暗中流過的往事，多少生命

活躍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我的世界，隻是我看到的模樣

但絕不盲人摸象，絕不涉水過河

3.

花的魂魄，山水勾連

少年人從不懂得欣賞，正如四月裡

牛嚼牡丹，果腹之火何來美醜

有多少東西可以用來消遣？

像沉迷于牌局中的人放棄了

出牌的機會。

此刻假期将盡

一夜未眠者直到霧氣消散

老人們帶來風景的喧嘩

白日放歌須縱酒。喝吧，

在這薄薄的日子裡，積雪消融

氣溫回升，高領毛衣有些造作

而梅花正把香氣蒸出

*：正月初五，俗稱破五。有送走窮神迎接财神的風俗，宜開市貿易。

7.正月初七（人勝節、人慶節、人口日、人七日……）

第七日，女娲從水中看見了自己

于是漫山遍野都是直立着的問号

在雞狗豬牛馬之間，人有一個莫名的誕生

就像它們披上了人皮，被無知所點亮

而我們的身體裡都蹲着一頭動物

生死疲勞，誰會凝視針尖上的一滴血？

生而苦，或苦中作樂。遙遠的年代裡

水之濱，山之腳，人們頭戴“人勝”

巧手剪出，模仿于造物，剪彩為花，也剪彩

為人：與鏡像中的自己相遇

或有登高賦詩的台階，在風的另一邊

我們能用聲音驚醒睡眠中的靈嗎？

如果她藏在一隻鳥短暫的生命裡

相比于我們的百年，那一瞬間的流光

無從尋覓。我們開始又一年的工作

這泥淖曾是我們的肉體，種出莊稼

讓我們在引力中被牢牢地束縛

樓越砌越高，我們還能在俯瞰中看見自己嗎？

8.正月初八

正月八日，石磴巷放生，籠禽雀、盆魚蝦、筐螺蚌，羅堂前，僧做梵語，數千相向，縱羽空飛，孽着落屋上，移時乃去，水之類投皇城金水河中網罟筍餌所希至。——劉侗（明）《帝京景物略》

1.

順利于這一年的開端，或者是

一種仰望：星出，長夜空闊，或已司空見慣

但今天給予它一個儀式：

我們望天，在案頭、竈台、門檻等處

置放下一盞燈，散燈花兒，把這些氣息

融合在一起，萬物悠悠

我們充滿草莖般盎然的汁液

從凍土中探出身來，與風相互交換

星空有它們的秩序，即使我們的視線模糊

無論我們是在平原還是高地，在海上還是山中

這是祈禱的夜晚，自我的看見

我們點燃了那些星，它們的名字，和它們

所照見的我們：行走在它的視野裡

其實它們從不為誰升起，

但我們以為它們會，供奉于它們，祭祀于它們

直到那些燈油枯竭，燈花飄忽

這一天，我們行善積德，嗅到大地的荷爾蒙。

2.

讓魚回到水裡

把鳥還給翅膀

讓殺戮者展示它的天性

把高亢的歌喉再次打開

物競天擇？偶爾

我們描摹了下這山水

給它一個動詞

我們放過了自己

洶湧的淚，一行

出于黎明，一行出于黃昏

這是一種感激？

來自于别處的灰塵

騰空籠子

被再一次裝滿？

讓燈油灌注回

那空蕩蕩的軀體

泥菩薩于是看見

3.

返回到事物的最初，我們所看見的

霜結闆橋，有人贊美于鷹的銳利

和它影子裡的榮耀，它高蹈于叢林

回避我們，文明的緊身衣，冰和火的

未遂，我們吸收了它們，排洩到體外

但魂魄是否已經秘密中轉換？

鷹蹤絕，麻雀有過一場浩劫，但

弱小者以它的繁衍作為抵抗

這是詩？鴻鹄高飛時，燕雀安樂中

比如放開了它們，我們放棄，放棄

無力在風中的缰繩，無形的馬駕馭着

一生的勞頓：仰望星空，填滿這虛無的肉體。

9.正月初九：天公生

天圓地方，天地間渺小的

一個點。我們總想找到生活的意義和秩序

并在最中心的地方放置下重要的那一個

他品嘗過所有的榮辱，在失敗

和毀滅的邊緣，他主宰了自己

在這一年開始的地方，我們祭祀于他

三界十方，人間萬靈，天在上

他的言語決定我們這一年的冷暖

他的藏否收割我們的淚水和喜悅

清香花燭，有天的地方就有他

我們敬畏于，這些看不見的生靈

在我們的周圍，在我們的思想裡

在我們讀過，和我們走過的地方

他一直在，比如一個小小的趔趄

一聲微弱的咳嗽，或一簇焚後成燼的

火苗，在他的漣漪裡，我們

看見自己的鏡像：從呱呱落地中走來

永生在這些傳奇出沒的山水裡

10.正月初十：石不動*

十，石的諧音，石頭的生日

不是猴子的迸裂，不是石破天驚

僅僅是我們周圍的石頭

給它一個生日，物總有其來處

我們從來處來，在石頭的沉默裡

照見自己，并在石頭上雕刻

贊歎于它的逼真，那是石頭的聲音嗎

它從不模仿我們的動和靜

磨、碾……順應于這石的天性

斧、錐、刀……小小的改變它的痕迹

在它陰郁如火的面容間，它

不動如大地，但猴子一翻八千裡

賦予它魂魄：禮遇、感恩，

讓忙碌之物休息，在化為齑粉的水流中

擡着石頭神行走，如果在孤寂間

走入那石頭堅硬的心，風也許吹圓了它

也許給它棱角。我們以走入石頭的心

走入漫長的時間，以夜色開始的一天

在夜色蒼茫中結束，但傍着石頭的火

從不會燒着石頭。石頭不動

通常的一天，我們命名了它

通常之物，我們捕捉了它。藤蔓糾纏

一塊做夢的石頭，墊腳，還是立在

山道之上？無用的頑石，正好明天用來磨刀

*初十為石頭生日。這一天凡磨、碾等石制工具都不能動，甚至設祭享祀石頭，恐傷莊稼。

11.正月十五

蓦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辛棄疾《青玉案•元夕》

1.

鬧騰着，千樹萬樹的燈，夜之花

人是這低沉蒼茫中的剪影

深度，不如看他們雜耍，看他們

用微亮，或燦爛的光

敷衍出這樣的繁華：春過十五

春衫薄去，而春意如此流轉

如果選擇了一個面具，身體裡

就會鑽出這樣的動物，孩子們選擇

糖果的形狀：那糖，化身到他的身體裡

這一年，他像這動物一樣撒野？

提前揮霍了一長年的快樂，

它是一個總結，我們幸福的寬度和狹窄

燈亮了，把燈點到這一年的喉結處

把燈彙成海的波紋，并擴散于

城市的深處，而在鄉村成為風的嗚咽

讓燈照亮你所看見的方寸之地

甜總歸會消失，從舌尖

移到胃的料峭：我們有多大的饑餓？

2.

點燈。

漢，一天；唐，三天；宋，五天；明，十天……

辭舊迎新，是否一切都可以原諒？

我不為消失了的羞愧，對還未到來的

我并無期望。

白晝為市，綜合體裡喧嚣盈耳；

夜間燃燈，夜色之中星光黯淡。

在記憶的邊緣，它花樣翻新，欲于天公

試比高？這人間的模樣？好吧

孔明燈升空，猶如融于水；

荷花燈飄遠，仿佛滿天星。此刻

有燈照亮我的聲音，它點亮誰？

3.

無不散的筵席：“十一嚷喳喳，十二搭燈棚

十三人開燈，十四燈正明

十五行月半，十六人完燈。”*

南柯一夢，在魚龍之舞中，人世的

草蛇灰線，或是這一天的明亮

摩肩接踵，抵不過這簇擁的場景

聚、散，無非是兩字

遠離和回歸，花燈驟亮眯住了人眼

但我們猜出那些謎了嗎？有多少猜出

并不說出，比如休息也是疲頓的

流水不腐，到處都是這樣的面容

去歲和今夕，無非

循環往複，像沉下了的勞作

良宵将盡，寒暑輪回，晝夜的塵埃間

伺立于它之間：蛋白質的75千克。靈魂的21克。我。

*：關于元宵節的童謠。

【作者簡介】

李郁蔥，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71年生。出版有詩集《歲月之光》《醒來在秋天的早上》《此一時 彼一時》《浮世繪》《沙與樹》，散文集《盛夏的低語》等多種。曾獲《人民文學》創刊45周年詩歌獎、《山花》文學獎、《安徽文學》年度詩歌獎、李杜詩歌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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