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解牛》 作者:夏可君 上河卓遠/河南大學出版社 2015-11
◎嵇心
如果還像中國過去的文士,僅僅把《莊子》當做遭逢困厄時的心靈甘露,顯而易見,在當下遠遠不夠,也将泯滅這一偉大文本的潛能。
一
20世紀社會動蕩不休,它曆經無數變革和革命。世界大戰、種族滅絕等人類浩劫,銘刻在記憶裡,始終如幽靈般糾纏着我們。即便新世紀已降臨,但依舊有理由說,我們仍屬于上世紀災變創傷的後代。
今天,在這個“混雜現代性”社會,我們的問題依舊是,如何應對災變?如何在災變裡成長?去閱讀經典,汲取經典的智慧乳汁,或許會讓人走出迷霧。
經典必然是艾柯所說的“開放的作品”,閱讀永遠無法窮盡其含義。相反,随着閱讀的深入,将不斷揭開新的含蘊。正如卡爾維諾所說經典是“我們越是道聽途說,以為我們懂了,當我們實際讀它們,我們就越是覺得它們獨特、意想不到和新穎。”(《為什麼讀經典》中文版第5頁,黃燦然譯,譯林出版社)。
毫無疑問,《莊子》就是這樣的經典,它産生于一個災變的時代,陪伴啟迪了一代代敏感或堅強的中國文人,已經成為集體無意識埋藏在國人記憶深處。
夏可君試圖把《莊子》置放于當代思想場域裡,與西方思想,尤其是法國的解構哲學對話。他認為莊子哲學将為我們開拓出一條走向未來的通道,用莊子的無用解釋學,去轉化西方思想。莊子哲學和西方思想之間應無窮的轉換,而新的當代思想正是在這個過程裡生成。
《庖丁解牛》是夏可君從《莊子》裡選取的一個切片。他将對《庖丁解牛》進行一次“庖丁解牛”式的解讀和書寫。
二
不論是因“三生萬物”,還是受書法筆法中“一波三折”的啟發,夏可君對“三”似乎有種迷戀。他在世界萬物中常發現三重結構,他對文本的書寫也是三次展開。
夏可君認為,《莊子》是由重言-寓言-卮言書寫結構起來的文本,我們解讀時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也就是對《莊子》進行“三言”式解讀。
重言-寓言-卮言,三者交織穿插在文本中。重言,是對已有的曆史故事(實)的改寫,寓言是借助動物言說,卮言是以奇幻怪異之物言說不可能和難以想象之事,這種述說遠處于日常經驗之外。卮言尤其重要,它“所打開的不僅僅是一個自然和人類的場域,而是一個不可見的、屬于未來、有待發現的、虛空的場域”。(見書第198頁)
為了便于描述,夏可君将世界放在器物、身體、自然三個層面中揭示,但他始終強調世界根本地屬于“器物-身體-自然”的總體。一切事物也是在這個總體框架裡感發互動。他認為,中國文化中這三重物性一開始就緊密關聯,而西方的主客二元對立割裂了事物的整全,也将思想逼迫到絕境。現代性的後果,要求我們重新去面對“器物-身體-自然”三重物性的整合和轉換。
《庖丁解牛》的奇異之處在于,莊子設置了一個哲學對話的場景。庖丁對牛的屠宰,由娴熟的技術走向自然,走向道的遊戲:牛骨架橫生的狹隘空間,變成屠刀嬉戲舞蹈的廣闊天地。血腥屠戮竟然蘊意着養生之道,犧牲也寓意着人文教化。《庖丁解牛》的犧牲獻祭并未走向悲劇式的崇高,相反卻走向自然的虛化和無用。
這裡以《庖丁解牛》的“刀”為例,來重述一下夏可君的現象學解讀及三重書寫。
在器物層面,刀有三個層面:1.它是宰殺動物的工具(器具);2.刀在宰殺牛的過程裡,帶來舞蹈和音樂(藝術品);3.刀宰殺完牛後,像貴重物品一樣,将它珍藏起來(禮物)。
在身體層面,刀也有三種面向:1.最開始,庖丁運刀屠牛,講究身體的配合和協調;2.當庖丁技術娴熟到一定程度,身體不再緊張,隻要集中意念調節意念就能使刀靈活自如;3.庖丁的刀,經過不斷錘煉後,他的屠牛過程也是身體的放松和打通,包藏着天理的運行。
在自然層面,刀仍可以打開三種面向:1.庖丁的屠牛,刀和牛合為一體,不再是兩者的對立;2.刀牛合體後,生命和非生命合一,打開一個巨大的運行空間3.屠牛完畢後,刀和牛都歸為自然性的元素而解散。
夏可君認為在《庖丁解牛》中,不僅作為器物的“刀”,作為身體的屠夫“庖丁”,以及作為自然中的動物“牛”分别能展開九個層面。這确實令人大開眼界。
三
閱讀就是在和哲學家的著作建立發展親密的關系,親密到能拌嘴而不分離的程度。夏可君在解讀莊子之前,就已經在和歐陸哲學争吵。他既不會完全舍棄中國的經典,也不會全盤接受西方思潮,他總是在二者間穿插對話。這種對話的口吻,既非完全借助中國聖人,也不過分依賴西方哲人。
他的《庖丁解牛》正是多種思潮視域融合下的産物,在文本的字裡行間打開新場域。新場域裡引經據典之餘,他個人的聲音總是清晰地傳達出來。
判斷一種哲學的價值,在于能否持續啟發他人提取創造新概念。一個真正的哲學家會賦予經典文本新的解讀形式,他會發明新的中心概念來穿透經典文本。夏可君正是在《莊子》中提煉出“餘”的概念。他利用“餘”去重新書寫中西經典,也在經典中打開餘地。照巴特的說法,思想就發生在讀寫之間。
夏可君處處設問,像查崗森嚴的士兵。由此《庖丁解牛》短短數百字的文本,他卻看到無盡的空隙。剝離,拆卸,釋放文本的某些力量,将可思的和不可思的都置于一個德勒茲所謂的“内在性平面”,夏可君對《庖丁解牛》的解讀正是如此。哲學“要在同藝術共鳴并介入藝術的情況下去創造思想”,“在這種方式下,藝術和思想都保持鮮活,且能發現彼此的共鳴。”(轉引自《德勒茲眼中的藝術》中譯本第6頁,重慶大學出版社)夏可君總是借助當代藝術,尤其是利用水墨和書法時推進自己的哲學思索。
他重新讀寫《庖丁解牛》,是為了思索走出現代性困境的途徑。夏可君的期待是在資本主義全球化系統裡,個體可以尋找到縫隙和餘地,遊戲其間,像庖丁的屠刀一樣遊刃有餘而不受折損。 此外,他認為一方面要帶來改變,甚至汲取革命的能量,但又因為革命帶來血腥和傷害,并且未能持久,就耗盡能量,是20世紀的重大教訓。因此,他從水墨藝術的潛移默化自然生成,結合《庖丁解牛》的逆轉,認為革命要走向“革命的默化”,再到“默化的革命”。既保持改變的活力,又不帶來重大災變。
可是,在這個生命政治的時代,這種思路的有效性依舊懸而未決,難以保證。
談論夏可君是困難的,他的駁雜,他的純粹,他深厚的德法哲學功力,他對中國儒道經典的洞見,他對中國傳統書畫的傾慕,他積極推介當代藝術……談論他的作品,總是令人産生巨大的挫敗感,也許這項工作一開始就勉為其難,因為找到和他的風格匹配的語言是如此困難。
最後,讓我們以這本書的一個無傷大雅的瑕疵來結束吧。作者在引用波德裡亞的《象征交換與死亡的》中譯本時,将譯者車槿山誤作“顧家琛”,而譯林出版社在南京,不在上海(見本書第87頁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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