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導演劉冬雪的第一部長片作品《吾神》,從一場葬禮、一次中邪,鋪展開一幅北方鄉村圖景,探讨了令人困惑不已的東北民間信仰。再度回望這部作品,她直面當時的青澀和局限,也更深刻地理解了那片土地上的人們。
劉冬雪的家在吉林省公主嶺,位于長春市和四平市之間。幼年的記憶中,家裡的物質條件是很充沛的。爺爺在電機廠,奶奶是藥廠的科長,姑姑、爸爸都在工廠工作。奶奶經常出差,有一次從南方帶回幾個楊桃,劉冬雪拿到學校讓同學們猜,沒有人認識。她得意地說:“這是一種水果,五角星的水果。”
那時的東北十分繁榮,大街上到處都是人,唱歌跳舞的,滾軸溜冰的。娛樂項目很豐富,各個年齡層都有。爺爺奶奶愛去戲院看二人轉,扮相講究、穿戴齊整,唱的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演的是傳統骨子老戲。而年輕人聽流行歌曲,喜歡在廣場唱卡拉OK,幾毛錢就能點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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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冬雪的媽媽是裁縫,一直喜歡服裝設計,訂閱了當時中國僅有的時尚雜志。按照國外秀場服裝的樣式,自己畫圖紙、裁衣服。家裡重視對劉冬雪的文藝培養,她在學前就上了各種課外班,跳舞、彈琴、畫畫、書法,都有。小學三年級後,大人讓她挑一個最喜歡的,她畫畫的天賦最突出,就一直學了下來。
讀到初中,老師建議劉冬雪學藝術,她第一次離開故鄉,考上了吳作人美術中學。整個高中時期,她的成績都非常好。對于一個導演來說,有美術基礎是很大的優勢。這一路似乎走得很順,但劉冬雪不這樣認為。“觀察别人的生活軌迹時,會覺得他好順利,隻有當事人才知道這中間有多曲折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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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大學時劉冬雪報考的是美院的造型學院,出于對成績的自信,她甚至沒填第二志願。一個同學出于好心,幫她勾選了其他幾項。那一年分數并列的人很多,拿到錄取通知書,看到導演系幾個字,她難以接受。整個暑假劉冬雪都處于“行屍走肉”的狀态,軍訓時看到考入造型學院的高中同學集合,她心中感到巨大的崩潰,這種情緒彌漫了整個大一期間。
大二開始上專業課,有一天電影社組織放電影,她被同寝室的女孩拉去看。當時放的是婁烨的《頤和園》,進去時已經開場 20 分鐘,看完電影劉冬雪像被激活了,覺得自己終于找到了想做的事。“那種你特别向往的創作狀态,在那天晚上,電影全部給你了。”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在漆黑的教室裡,她窺到了電影藝術的光。第二天早上醒來,所有陰霾都散去了。
大學畢業後劉冬雪進入廣告公司,從商業短片拍起,再拍微電影,不斷磨煉技藝。跟着孫周導演做了兩年編劇後,劉冬雪萌生了拍長片的想法。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她寫了很多劇本,但還是決定先拍《吾神》,一個反映東北民間信仰的劇本。“所有人的行為、語言、習慣,都是我從小到大非常熟悉的,很有把握。”
故事發生在東北農村,農家漢張全的母親去世,舉辦葬禮時,一隻黃鼠狼經過,棺材裡發出響動,人說這是黃鼠狼“串氣兒”了。想到母親常年卧病,家中難以支撐,大全決定繼續下葬,此後兒子卻患上了難以解釋的怪病。為了治好兒子的病,張全開始向各路求助,薩滿教、基督教、佛教,輪番上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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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拍攝這部電影,劉冬雪回到老家公主嶺的一個農村,那裡是爺爺奶奶出生的地方,也有她童年的很多快樂。“在我非常小的時候,每年放假都回去,和鄉下的哥哥姐姐到處跑,玩很多城市裡沒有的遊戲。一到冬天,到處覆蓋着積雪,凍成一條結實的滑道。我們就玩兒爬犁,能從一個村滑到另一個村。”
創作團隊都是劉冬雪的同學,大家都工作了七八年,覺得時機已經成熟,急切地想要做一個像樣的東西出來。大家放下手裡的活兒,義無反顧地跟她來到東北。拍攝時幾乎全家總動員,一個遠房親戚的姑媽專門來給大夥做飯。整個村子都沾親帶故,所以他們吃住都在老鄉家裡,拍完戲回去自己燒炕,晚上睡覺還凍腦門兒。“沒有人抱怨,所有人熱火朝天的,帶着全部的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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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出現的都是非職業演員,多來自于當地二人轉劇團。劉冬雪認為,演員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熟悉故事裡的一切,多年的舞台經驗又賦予了他們極強的表現力。“我把我們市二人轉劇團的演員全部拉來加入這部戲,開拍前在劇團一起讀劇本、排練,在現場我會盡量幫他們适應鏡頭。”演瞎子大仙的演員不識字,背不下台詞,但是會“跳大神”的人隻有他了。“我站在鏡頭後,我說一句,他學一句,很辛苦地拍下來。”
後來村裡有一個見多識廣的大伯,在一間破爛的小酒館裡跟她說,“你做的這事兒特别有意義,當年安東尼奧尼來中國拍了一部紀錄片,叫《中國》。而你的意義就在于,無論拍了什麼,都是在記錄東北農村人的生活。”
在劉冬雪的觀察中,民間信仰滲透在東北的生活日常中。“一個城市,一個區片,會有這麼一間‘醫院’,裡邊有一個能給人看病、看事的人,人都說他身上有‘仙’,什麼都知道。大家有什麼事基本都去問,比如說孩子升學、考試,大事小情都能問。他看病時會果斷地告訴你,你胃有毛病,你腎有毛病,去了醫院就查這個,别的都不用查。”
作為堅定的無神論者,當時的劉冬雪隻想通過電影探讨這種信仰和現象,四年後回看這部處女作時,她看到了自己那時的局限性。“人物線都是被動的,很機械,所有人和故事走向都成為我急切表達的工具。”兒子張大全是苦楚的,與他相似的掙紮在困頓中的人們,都是這片大地上的悲歌。
《吾神》中故事的最後,張大全到母親墳前給她燒紙,實現了内心的和解。電影劃開了一道對底層民衆觀察的口子,在東北農村貧瘠的土地上,生存無所依,精神也無所依,人們需要一種信仰或者神明來解決問題,也尋求内心的安慰。“原本可以從這個角度挖掘得更深,也有很多人給我提意見,我不是不聽取,而是當時的自己根本意識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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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後,她理解了那些困苦無助、找不到出口的人對于精神慰藉的需求。“人們總需要一點支撐,不管它是什麼。”這幾年因為疫情,她也一度慌亂過,有巨大的虛無感。“當你義無反顧全神貫注地拍電影,全世界卻停擺了,電影院一個個關停,人們似乎不需要它了。”也是在這段時間裡,劉冬雪發現電影原來才是她的初衷,也是她的終極信仰和力量源泉。“很快我就堅定了,相信希望還會來的,一切都會過去,人們還是會看電影的。”
定下心來的劉冬雪,開始了下一部長片《郝懸沒失常》的劇本創作。“這是一個都市白領出現精神失常,最終被治愈的故事。直指當下的生存焦慮,也探讨了内卷等話題。”這是和《吾神》截然不同的走向,但劉冬雪說,她想先賣個關子,“這依然是東北故事的延續,我生長在這片土地上,它會是我永遠的創作源泉。”
M.C.
你怎麼看待自己作品裡的“東北氣質”?
L有一首歌叫《從頭再來》,MV是在廠房裡的一個下雨天,小朋友在爸爸所在工廠的院子裡面奔跑,爸爸拉着小朋友在雨中互相擁抱。那首歌讓我感覺夏天好像總是在下雨,隻要一聽到它就會想起很多零碎的記憶。比如你在學校門口的小賣店買東西,經常看到中年男人買一瓶啤酒,泡一碗三鮮伊面,在那兒沉默着喝酒。我作品裡的東北氣質,就像那個MV裡的雨,一種彌漫的、滲透的感覺。
M.C.
上世紀 90 年代的國企改制是幾代東北人的集體記憶。這種傷痛也時常在一些與東北有關的作品中出現,它對于你的具體影響有哪些?
L它的作用力是非常遲緩的,像一種慢速飄過來的毒氣,等味道彌漫上來時其實已經持續很久了。我是在過了很久之後才發現大家都失去了維持生計的方式,每個人的生活都在分崩離析。我埋怨爸爸為什麼不能給我買一雙 200 塊錢的輪滑鞋,我不懂為什麼家裡每個親戚都在做着注定失敗的、稀奇古怪的生意。很多年後我才明白,對于一直生活、工作在廠區裡的人來說,下崗是難以想象、難以預料的一件事,以至于所有人都沒有準備。
M.C.
你小時候是否見過或聽說過一些帶有“魔幻現實主義”色彩的東北故事?
L我爸爸去滿洲裡中蘇邊境買了一條三萬多塊錢的狗,說是很名貴的品種,等狗又生了狗就能賣錢——他把養狗作為一種投資。有一天清早我打開房門,客廳裡彌漫着低氣壓,低到讓人窒息,他們說狗在生寶寶的時候死了。聽起來很荒謬,是嗎?在那種環境之下,很多人做的求生的嘗試你都會覺得很魔幻,但在他們的觀念裡,他們堅信那是有可能成功的。
M.C.
這幾年“東北文藝複興”的概念特别流行,你怎麼看待這種所謂的“複興”?
L這件事其實特别有趣,我們每年過年,上一輩很少提起下崗潮,反而是我和我表姐、表弟最常聊起那段時光。我後來才知道他們在當地各自過着怎樣的生活,經曆了什麼樣的挫敗和煎熬,大家說着說着就在一起哭,而長輩們也不哭,也不提。可能很多80後都這樣,我們一樣的敏感、壓抑,對環境無可奈何。青少年時又搞不清楚狀況,這個東西長久積壓在心裡,有一天成為表達的動力,于是有了小說、有了電影,形成了這種“複興”。
編輯/ 陳柏言ChicoChan
攝影/ 李銀銀
撰文/ 陳晶
造型 / 王喬
化妝/ RUI
發型/ ANDY
造型協助/ 楊小天
造型助理/ 李婧雯
編輯助理/ 呂勝、牟芝栢
設計/ enkit
排版/ 麗麗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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