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冬天，已過冬至，一場大雪覆蓋了整個王家莊。

漫長寒冷的冬季，村人們都不愛出門，更沒有晚睡的習慣。

晚上九點，村莊已寂靜無聲，隻剩下幾聲狗吠。

天是灰黑的，地是白的，一個老者佝偻着身軀，兩個中年漢子身後緊跟着。

兩個中年漢子身上的孝衣與地上、樹上、房上的白雪融成一團。

一漢子把手電筒打開:爺，我給您照亮點。

那一老者:二虎，不用，村裡的路我走了一輩子，我就是瞎了眼也走不錯路。記住一句話:無論進誰家門，你和你哥大龍，隻管跪着，别擡頭，話我來說。

大龍哽咽:爺，俺們記住了，俺倆跪到他們答應為止……明日俺爹出殡，得讓他入土為安！

兩天前，王家莊的冒尖戶，王富貴去世了。

都說:一個人的死亡是半個村的事！王家莊村不大，但不管誰家紅白喜事，熱情的村人都喜愛去幫忙。

尤其農閑的冬天，有人去世，一撥一撥的人去吊喪，扯幾張黃表紙，掉幾滴眼淚，說幾句安慰主家的話。去世的親人倒顯得并不悲傷，斯人已逝，隻有把葬禮操辦得像模像樣，才能對得起黃泉路上的人。

可王富貴去世兩天了，靈堂已經搭建好，他的遺體在堂屋木闆床上，除了直系親屬外，村人卻無一人到場。

王富貴的老婆翠花半死不活地躺在炕頭上。兒子大龍二虎束手無策，問:娘，俺爹明天的喪事怎麼辦啊？擡棺的人到現在都還沒請到。

翠花深歎一聲:都是你爹自己造的孽啊！生前與鄰居鄉人都不往來，死後誰會來看他？别人的喪事，擡棺都是相好不錯的親鄰，不用打招呼，都來給幫忙，你爹這種人，死了活該沒人給擡棺！

翠花雖然這樣說，可心裡焦灼得已經兩天沒吃飯了，都說:死者為大，入土為安，他們多年的夫妻情分，最後到了，怎麼也得辦個像樣的葬禮。

翠花、大龍、二虎陷入長久的沉默中……

生前王富貴這人，舍得下苦，人也善于鑽研。年輕的時候，他是村裡第一個搞大棚蔬菜與辦起養雞場的人，他深知土地裡刨食一輩子也發不了家緻不了富。偷偷去外地蔬菜大棚還有養殖基地學來本領，帶着全家人風風火火幹起來。沒幾年，賺了個盆滿缽滿。

村裡人看他家第一個買了電視機，後變成彩色，第一個安起電話機，都分外眼紅起來。

來他家學本領的人絡繹不絕，可王富貴這人卻從來不真心教授他們，慢慢地與村裡人關系疏遠。

即使後來有人幹起來了養雞場，沒幾年就賠本賺吆喝，最後還是老老實實去種地或者打工。

他家有了彩色電視機，村裡的孩子們都樂意去他家看電視。他這人卻笑面虎，孩子們來的時候挺高興，可沒兩天就去找孩子的家長，說他家丢了闆凳，或者炕上的污漬洗不下來，後來孩子們也都不敢去他家了，背後給他起了個“吝啬鬼”的外号。

村支書因為村裡小學校年久失修，總是漏雨，找他集資修理一下，他擺擺手:俺家兩兒子都上中學了，又不在小學校上課，俺修這個作甚？

大龍與二虎回憶起父親的生前種種，兩個人一起搖頭:咱爸把這“人路”走絕了啊！

王富貴對兒子們也極其苛刻，禁止他們與村人來往，總說:用不着和窮人走關系，他們又幫不了咱啥忙。

大龍與二虎娶得都是外地媳婦，本地無人去他家做媒，十裡八鄉都知道王富貴在村裡口碑不好，誰願意把閨女嫁給他家做兒媳？

父親去世，大龍二虎他倆心裡卻有一種終于解脫的感覺。因父親的脾氣性格讓他們在村裡擡不起頭來，雖家裡不愁錢，但兩人都沒有太好的哥們兒朋友，又有些懦弱。

劉老爺子已是八十八歲的高齡，一輩子未婚，身體依然硬朗，除了有點駝背，耳不聾眼不花，是王家莊最德高望重之人。

他知道了王富貴的死訊後，夜晚卻睡不着了，他比王富貴大十幾歲，看着王富貴長大，結婚生子，發家緻富，甚至于王富貴做過衆多與村人不和的事他都了如指掌。他隻恨自己當初沒太多規勸王富貴，可他那種人，滿眼都是錢，誰的話能聽進去。

村裡人的白事，大家都會去請他來料理，村裡人既信任他又依賴他，有什麼難解的事也會找他商量。劉老爺子懂得老事老理兒多，不管誰家的喪事都辦得讓主家心滿意足。

他躺在炕上思忖了一晚上，白天去王富貴家門口轉悠了半天，最後決定推門而入。

大龍與二虎看見劉老爺子，就像看見救星一樣，嚎啕大哭:劉爺爺啊，俺爹走了，他這喪事可咋辦啊？村裡人都不來，明天要出殡，連擡棺之人都還沒有安排好。

劉老爺子:都别哭了，都起來，我領你們去找他們。

白天雪紛紛揚揚下了一天，晚上雪停了，異常寒冷。

村裡的街道一片肅靜，巷子裡有點黑，一老人，兩中年漢子深一腳淺一腳行走着，腳下的雪地“噗嗤噗嗤”響着。

劉老爺子叩開一扇扇禁閉的大門，那些在自家炕頭上取暖的人們，先是驚訝:劉老爺子這麼晚串門有啥要緊的事？後是看到劉老爺子身後穿着白色孝衣的大龍二虎，瞬間懂得了他們來的目的。

隻見劉老爺子站在堂屋高聲喊着:孝子大龍二虎磕頭請罪了！

大龍二虎的膝蓋跪了下去……

而村人們的眼淚瞬間掉了下來，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這一跪，讓他們的心理瞬間破防。

劉老爺子少了平常慈愛的面孔，虔誠威嚴的臉龐盯着前方，仿佛他在完成一場不可亵渎的莊嚴盛禮。

多年的恩怨情仇在這一跪中一筆勾銷，王富貴雖不是好人，但也不是惡人。他已死去，他生前的種種已成為過去。

王富貴的葬禮第二天順利舉行，村裡的成年男人幾乎都去幫忙了，他老婆翠花一次次掀開蓋在王富貴臉上的面帛，嘶啞的聲音對那些來探望的人們:孩兒他爹啊，你走好吧，這麼多人看你來啦！我以後替你在陽間行善積德，你好走吧！

大龍二虎在父親葬禮後仿佛變了一個人，與村裡人話也稠了，誰家有事，聽說後不用請就主動去幫忙。

劉老爺子活到九十二歲壽終正寝，成了村裡有史以來最高壽的老人，他雖無兒無女，但葬禮上的“孝子”“孝孫”們一排排跪着，磕頭送别。

劉老爺子小名叫“劉小毛”，劉小毛十二歲時爹死娘嫁人，他成了累贅，去了繼父家住了不到三個月，獨自一人又跑回王家莊，他娘如何規勸他，他卻再也不肯去他娘的“新家”。他說:他有家，就在王家莊。

王家莊的人可憐這孤兒一樣的孩子，既然是咱王家莊的兒子，誰也不能撒手不管。無論三年自然災害困難時期，還是由于天災莊稼地裡顆粒無收的光景，劉小毛都沒遭太多罪。

王富貴的爺爺奶奶更是把劉小毛當作自家人，啥好吃好喝的都送過去，過年時更是接到他家炕頭上，發壓歲錢，穿新衣新鞋，不比任何孩子缺一樣。

王家莊“男兒膝下有黃金”的故事經過老人們的嘴傳給孫子輩的孩子們，臨了，告訴他們——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還有一句跪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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