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疆,一些白晝和夜晚的風沙 (組詩)
郁 笛
一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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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我遇見的一場哭泣,這掩面的沙,浩瀚的悲傷
被一首歌曲纏繞着的庫姆塔格,在沙漠的背後
一滴水,盈滿了曠世的漂泊——
你的歌聲沙啞,嗓子裡,含了一把命運裡的霜
你還會遇見自己,前世的風波,江湖上的雨雪
一切未了的,恩怨情仇——
消失了那麼久,你不會是,揮一揮衣袖的那個人
你曾經錯過的那個背影,正日夜兼程,趕在回家的路上
誰願意捧回這一滴水,披星戴月。
松樹塘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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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望見雪,站在低處的山坳裡,一截時間的朽木
經曆了怎樣無聲的斷裂,有如喧嘩,遁入天山的蒼茫
而怎樣的雪,使萬松聳立,望不見英雄遠去的背影
軍塘夜客,月色裡早已照不見灞橋的煙柳,恨與别
清輝寂照,我說的是舊時明月,垭口上結滿了漫長的霜花
你隻是回首,松呼風應,一夜雪,白了少年頭
瑪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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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山上看見的這一片綠,在整個夏天裡顯得如此矮小
卻是我在昆侖山上遇見的,最為驚心動魄的生長
在昆侖山脈和海拔高處稀薄的空氣裡
瑪卡地上的黑色滴灌帶,使一些水也有了硬度
我站在瑪卡地一面迎風的山坡上,眺望着對面的山梁
風和日麗的正午,莽原蠕動着焦黃的土色
黃塵漫卷呀,山路盤旋,要多麼持久的耐心
與這巨大的車輪碾過的塵土,擦肩而過
就像這些黝黑的面孔上,維吾爾牧工的年景和收成
他們四季的遊牧裡,高山上羊群和低處的水源
與瑪卡地毗鄰的這些風景,早已陳舊如經年的傳說
我說的是一座高原牧場,和她不曾下山的往事
白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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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在去往塔什庫爾幹的道路兩旁
在河流與山谷的縫隙裡,白石頭立在籬笆的外邊
或者,一堵白色的,石頭堤壩擋住了去路
我坐在小車裡就着沉沉的暮色,一掠而過
眼看着,夜色就要淹沒了高原上的荒途
白石頭上星光點點,照亮了沒有燈火的荒原
我不知道這是刻意的挽留,還是無意的擺放
一些石頭上徹夜的白,使我沒有了落腳的方向
它們沒有望見故鄉的雲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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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會飛翔的翅膀,在雪山和雲天之間,有一條藍色的通道
秋野也會是一些無邊的暢想,在草地與河流的挽留間
晴朗即使隻是短暫的,我也沒有錯過那一朵朵盛開的白雲
在草原的腹地,我或許隻是站在一枚草尖上的遙望者
可是,穹廬之下,雲朵也沒有放過一枚草尖的注視
秋天有多麼遙遠,鞏乃斯憂郁的眼神就有多麼深邃
草莽的山野間,總是被一些水霧缭繞,而雲層越過了西天山
那些浩茫的塵世、果園,水塘和低矮的村莊,也擦肩而過
一隻小馬駒搖頭晃腦地從草甸裡走來,背對着一座去年的草垛
一群羊忘記了吃草和眼前的水塘,它們也看見了一片雲朵的故鄉
流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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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麼想告訴你這些高地上的明滅,烈日下面的那一片河灘
你離我有多麼遠,缥缈的水,濺濕了的遙望和漫長的幹渴
河水喧嘩的聲音,從我的頭頂上傾覆而來,而我在哪裡呢
我需要牽緊了你的手,在南疆的焦渴裡一路找尋
我想起了那些年,在你的河灘上遇見的石頭,那些年的鐵石心腸
如果我隻是一個人的流浪,我多想帶着你一起走遍天涯
河水滔滔,往事不絕。
此刻,你也隻是一個人,望見了我淚流滿面的西域
瘠薄的寒意
紛紛攘攘的一場雪,還是如期而至了。拉開窗簾,窗外的雪地上已經堆積了厚厚的一層。我沒有勇氣推開這扇窗子,隻是蜷縮在一盞燈光裡,看這黑暗裡的白,被一層層覆蓋。恍若這個夜晚,我夢見的另一場雪,在一條遙遠的路上,無始無終。
那是我故鄉的一場雪呢。天色晚了,大雪便順着一條村路,撲撲踏踏地落下來。最初的那幾片雪,還是輕的,用手接了,放在嘴裡用舌頭一舔,淡淡的甜味兒裡,一股澀澀的清涼在舌尖上融化了。夜長夢短,那時,大雪是等不到我的睡眠的。
我隻是在寒冷裡打着哆嗦,袖着手于棉衣裡伸一伸脖子,無可奈何地望一眼天空,任那樣一場早年的雪,在記憶裡肆無忌憚地飛揚着。我還看見了東鄰西舍的草屋上,慢慢地變成了雪國的世界,樹枝,草垛,院牆,雜亂無章的小院裡一層厚厚的積雪,似乎什麼都沒有了——人世間的所有饑馑、困厄、苦難和絕望的日月……在我的眼睛裡,隻剩下了這一場雪。
我一直在想,在我日漸遙遠的鄉村記憶裡,少時村野的那一場場雪,短暫的歡愉和清貧裡的閑适時光,誰能說那不是一些鄉村的童話。
鄉村的雪,并不一定會在你的注視下到來。多數時候會在一些夜晚,悄無聲息地堆滿了院子。早晨醒來的時候,你睜開眼睛,透過窗戶上刺眼的明亮,就知道有一場大雪,在院子裡等了好久啦。
母親總是第一個推開屋門,用手裡的掃帚撲打着門前的雪,嘴裡念叨着感恩上蒼的話。母親要掃出一條院子裡的雪路,到鍋屋裡去生火做飯。這些寒冬的早晨,母親醒來得比誰都要早,當炊煙從鍋屋頂上的煙囪裡彎曲盤旋的時候,母親連連的咳嗽聲也随之從鍋屋傳到堂屋裡來。鄉下冬天的早晨,生冷生冷的,總是要被母親哄着從被窩裡鑽出來,急急地穿上母親在鍋門口的火上烘烤的棉衣。
其實現在想想,那也隻不過是母親用來安慰我們起床的一種方法而已。你想想看,母親把那在火上烤過的棉衣,一把握緊了揣在懷裡,穿過院子裡的雪地,緊趕慢趕地跑到堂屋裡來,還會有多少剩餘的熱量呢。可母親總是說,快趁熱穿上,别讓熱氣跑了。這個時候,我往往是一骨碌爬起來,光着小胳膊就伸進了棉衣裡,熱氣還有多少不好說,勇氣倒是一下子增加了不少。
不記得那些冬天裡的母親,會在怎樣的一場大雪裡,生火做飯,喂養一個家庭的溫暖。她忙碌的身影,似乎一刻也不曾停下來。那個時候,母親的身影是那樣強大,仿佛永遠都不會有疾病和衰老的糾纏,這和我在母親的老年時見到的情形,是那樣的格格不入。
一個人遠走他鄉,寂然地面對自己的衰老,他才能夠深切地體會故土般的溫暖,是在怎樣的倉促中一點點流逝的。一如我亡故的父母,多年不曾相見的墳頭上,野草淹沒了多少荒涼的回憶。是的,飄,是我這一生的宿命。多少年來,我沒有辦法讓自己停下腳步,我的遠方沒有終點,隻是遙望着故鄉的那一根虛幻的線,若有若無,使我在多麼遠的地方,都能夠找到回家的方向。
有如我回到了烏魯木齊的這個夜晚,多少懷鄉的思緒,少年的記憶,一去不複返的村野時光,全都随着一場雪,揮灑而去了嗎?當然還會有一些關于溫暖和寒冷的童年叙事,大雪是一道冬天的序幕,也是這些漫長的冬天裡,最寂寞的風景。它埋藏的,不隻是一個人童年的苦難,還會有他一生的掙紮中,不曾折斷的關于故鄉的夢境。
是呀,有哪一場雪,從我的睡夢中剛剛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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